但此刻,所有血火陰影,都像瞬息融化在他驕陽似的一笑裡……天子尚在,國無動亂。
隻是會獵而已。
一如往昔,崢嶸之日。
羽林軍驕傲的骨血被瞬息點燃,鐵甲上的朝霞似火,獵獵飛舞的玄色旌旗如焰,呼和相應之聲隱動雲霄。
“願從陛下!”
……
齊元襄在從宣明殿去椒房殿催促朱晏亭的路上接到的奏報,道桂宮與天狩、永安、永鎮三門有異動。
三門看守的大將,都是他從臨淄帶來的親信。
齊元襄腳步停駐在長廊下,麵儘沉影裡,五指一握,將密報的蠟丸捏成粉,道:“長安十二門之守衛,皆由衛將軍負責,傳令李弈,太子登基他不必來了。如若出現任何閃失,請他提頭來見。”
傳信人走出十幾步,他忽大聲喝令“回來”。
隻見青筋已隱隱暴上了他額頭,冷汗密浸,他嘴唇失色,臉色也煞白如死。
“調我們的人,去協助李弈圍堵。”
“啟武庫,出弩兵五千,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攔截住,能殺最好,不能殺也要逼回桂宮!”
“千萬,千萬不可讓他出城!”
……
站在長安高處的塔哨俯瞰,朝日已登上城牆頂,日光肆意播撒,聳入雲霄的樓閣明暗交錯,萬千街衢巷道映日生光,行行橫斜,如百川奔流天地。
這個時辰,再加上齊元襄施行的“靜默之策”,街上無一個行人。
馬蹄的聲音遠聽像滴滴答答的疾雨,漸漸臨近後,又似悶悶雷動,從桂宮方向來。
當一列浩浩蕩蕩玄旗黑甲湧來,旗幟、甲士、高馬的陰影遮蔽巷道,遠眺崗哨悚然而驚。
羽林軍速有“冠軍營”的彆稱,精中挑精、優中擇優,勇冠三軍,故名“冠軍”。
無論是鎧甲兵械之取用,還是銀兩餉錢之豐足,甚或是見幸飛黃騰達的機會,都遠遠淩駕於諸軍之上。
長安城沿街流巷裡宣明軍以刑徒武裝起來還沒操練的雜勇步旅阻攔,但對上這支步騎混合的冠軍營,戰況一邊倒的摧枯拉朽。
前鋒甲士個個高大威猛,均配高半丈的勁壯戰馬,馬背覆甲,周身堅甲如鐵浮屠,持刀執盾。
崗哨上守衛方能見到他們白刃上淋漓滴血,下一瞬,嗖一聲,封喉利箭已迫至,慘叫聲此起彼伏,一個又一個弓兵墜下高塔。
吳刀霜雪明,卷地颯颯的不是秋風,而是陣陣刀風,砍斫時木樓轟然墜地,塵沙漫天,箭矢蜂蛹陣陣下著箭雨,而盾兵訓練有素、經驗豐富地據地遮蔽、陷陣,而後弓箭手再往前。
推進一裡、再一裡,以鮮血和屍骸鋪路。
無人可擋。
這樣一支訓練有素的精銳部隊,雖不能破高牆攻克北闕,但於長安龍行虎步全然沒有敵手。
且不提巷道所限,無法用人多陣型形成大規模壓倒之勢,就算真的填下一萬人,編織成層層的網,也不過是被這把黑色的恐怖利刃一重一重割破,像割破廢舊的漁網。
同樣的消息,每隔一會兒,便會同時傳到未央宮和李弈處。
“敵過北二十街。”
“敵過朱雀大道。”
“敵過西市。”
……
李弈靜靜站在高處觀戰,辰時三刻,當羽林軍突破西市防線以後,立即下令中止城中的阻截。
“再派萬人,也不過是屍骸填巷壑而已。”
他手抵上額頭,緊蹙著眉深深思索,須臾,指推得眉心起如巒深褶,似在下著什麼艱難的決定。
“像是朝著……天狩門去的。”
睜目之時,銳目中冷光如電。
“傳令,全軍戒嚴,抽調北辰守衛四千人到天狩門,北軍一定會有行動。”
言下之意,竟是全然放棄了阻截城內亂黨,將所有兵力放在防止城外北軍與內部叛徒勾結開門,趁機攻進城。
齊元襄的人很不滿他的決定,立即爭辯:“難道要放敵首出城去?讓他出了長安,誰還能聽我們的?”
李弈道:“彼易我難,彼逸我勞,他隻需出城,殺出一條路即可,你需阻擋他,則需要布下千萬重門消耗戰力,況你宣明軍還沒有一支軍能克羽林軍,我倒有一計可阻他出城,恐你家將軍不願。”
“什麼計?”
“縱火燒城。”李弈笑道:“恰逢太子殿下登基大典,或能起紅光為賀,百官還能立在殿上觀禮。”
將那人氣的麵紅耳赤,欲破口大罵,李弈收斂玩笑神色,正色道:“回去稟報你們大將軍,敵勢已不可擋,拖下去恐怕城門會失陷,再讓北軍攻入城來,大事休矣。不如縱他出城去,長安城府庫充盈、兵甲鋒銳,擁百萬之民、高官諸侯之屬,十二門城防森嚴,固若金湯,加之今歲大旱,長安城外無麥苗可就食,堅壁清野,不能久攻,守個一年半載,天下事未可知。”
這句話報至齊元襄處時,他正在椒房殿外等候皇後和太子,朝陽雖不烈,但光芒大盛,而吉服繁瑣,令人脊梁起汗,接連而來的壞消息讓他麵色愈發焦躁。
咬的麵頰鼓起,攥的指節哢嚓作響,仍是忍不住憋屈窩囊竄成怒氣,一腳將傳訊使踢翻在地,尤不解氣,足狠跺其上,厲聲斥罵——
“廢物!既攔不住,何須來報!”
惹來椒房殿宮人的暗中側目。
那人痛哼著,怏怏爬起。
一陣令人心驚膽寒的沉默之後,齊元襄啞聲道:“他要這麼做,就讓他這麼做。一切後果他來承擔。”
而後轉頭暴喝:“還沒好?!令皇後速速更衣,不要耽誤吉時。”
氣猶未平,對身側親信低聲抱怨道:“這瘋婦,神智已不清,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若不是念著百官還認她,今日就不能用她。以後,陛下還是要交由吳夫人撫養。”
親信唯諾然稱可。
“是,吳夫人已經安全接到未央宮。”
……
辰時三刻,長安的這場突圍戰,突然發生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驚人的逆轉。
先是東天鎮門附近的崗哨沒有查探到“亂軍”的蹤跡,一直等到辰時三刻,也沒有響起一點馬蹄聲,意味著李弈判斷的:羽林軍會從西市一直向東,而後由天狩門出城的路線出現重大錯誤。
這個時候,要立刻緊急叫停撲向天狩門的四千精兵。
斥候手腳忙亂,麵頰紅漲突出,將代表“異常”的鐵哨吹得震天,一聲塞一聲的緊促,呼嘯聲陣陣穿過明澈碧霄,驚飛了上空盤旋的蒼鷹。
鷹隼羽翼撲棱棱,悠閒地、翩然掠過天際。
而人奔忙如沸水澆下的螻蟻,或行或騎,竄行諸巷,一刻不歇。
李弈接信也慌了,由於最前方的崗哨已經被羽林軍全數殲滅,失去來自第一線的速報,讓戰事迅速複雜起來——
天狩、天鎮、永安、永寧、南台、北辰、華豐、清茂……
他會從哪一門走?
究竟哪一門還有內奸?
他立即下令“十二門全部警戒!”
並投入更多兵力,將斥候快馬巡查的範圍擴大到所有大門周遭。
而辰時三刻的朱雀門,全然未受到緊張戰局的影響,工多於兵,著褐麻衣的工匠在明熙的朝陽裡攀上木架,忙著修葺這座在動亂中被損毀的宮門,木架和布帛中間依稀可辨朱雀門翼然展翅欲飛的骨架,宛如一隻墮入蓬草中燒焦的鳳鳥。
當馬蹄聲響起的時候,甚至無人警覺,隻架端覷著眼的工匠感到仿佛有一片陰雲飄來,地麵在震動,道:“天色恁怪,才見晴,有要落雨了?”
這時,緊急的哨笛聲響了起來。
三次鷹哨示警,由短而長,由緩而促,未央宮甲士迅速集結反應,捉刀張弓,架起箭|弩,朱雀門大門主體已經燒毀,無法緊急閉門,門司馬迅速送信給衛尉。
當衛尉被甲帶兵趨馳門前時,幾乎是從馬上跌落下來的,他周身失力落地匍匐,足上還繞著韁繩,險些被畜生牽行拖曳,便是眼疾手快扶地立起身來,仍難掩驚惶之態。
為國羽翼,如林之盛。
羽林軍旌旗烈烈,玄甲黑旗造出遮天蔽日之勢。
而那傳聞中早已晏駕的皇帝,跨馬持刀,馬佇立隊列最前方。
“朕回宮了,門是卿替朕開?還是朕自己開?”
*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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