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永昌(十六)(2 / 2)

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16397 字 4個月前

已沒有時間再謀劃有無巧取計策。

甚至沒有時間為這支吸納了部分衛尉麾下兵馬的羽林軍和衛士混編部曲重排陣法。

必須立刻強攻,每晚一會兒拿下升光門,危險就多一分。

若在宣明軍大部隊攜重弩趕到之前升光門還沒攻下,那麼今日作戰便宣告全盤失敗,隻有全軍覆沒。

此時,升光門接到報信,有前車之鑒,緊鎖大門,清點箭矢,嚴陣以待。

升光門距宣明殿和未央前殿很近,邁入這道門,就算入了禁中。

這門高三丈,伐陰山百年之木所造,包以雪亮镔鐵,叩之有金玉聲,紋密堅固,不腐不蠹,刀斫不入,火燒不侵。這在名字裡攜了光輝的門緊緊關閉,每一道紋路都冷瞰著前方的軍隊——鬼門關一般。

攻占開始前,齊淩命人用大量火油澆滿第二道門的門樓。

而後弓|弩手執燃燒的火矢遠射,不消幾箭,火勢猛的竄起,火舌刹那卷過精致楣椽飛簷,耀得天際半壁通紅,熊熊燒成了一堵火牆,朱雀門第二次迎來火焰涅槃,黑黢腐朽的羽翼下紅光直與烈日爭輝。

此舉一來阻斷宣明軍的追兵來路,二來也切斷了自己的退路。

烈火無情,如此,即便是貴為天子也再沒有其他生路,不想被烈焰吞噬骨肉,隻有向前。

齊淩拔出腰間的佩刀——這把刀從鍛好起多是禮器,紋飾華貴雍容,總在軟緞華錦包裹中,總被不沾塵埃鮮血的指尖攜捧來去……

此際,刀身森白如冰雪玉沼,倒映熾烈火光、滾滾濃煙,繞上血與火的彤雲。

他高聲道——

“朕為天子,指昊天為誓,天佑我國祚,則今日此門必陷,先登者賞錢百萬,萬戶侯,凡攻入者,賞錢萬,晉爵三等,子孫永襲。”

“倘若天不庇佑,此門不陷,朕誓與諸將士皆殞命在此,與子同袍,縱死無毀!”

山呼聲應,聲潮如海。

……

不消須臾,升光門變成了血火纏繞的阿鼻地獄。

滾滾濃煙遮天蔽日,箭矢如驟雨密密砸落,軍士呼喝之聲撕喉裂嗓、人吼馬嘶的聲音,皆在火焰呼嘯、巨石巨木轟然墜地的巨響裡變得渺小,如在雲霧之中。

軍隊在攻門。

與一朝天子同擲死地,雖然對軍心是莫大的激勵,但也改變不了這是死地的事實。

至深的絕望、與至堅的希望,使這兩門之間變為殘酷熔爐,將血肉之軀重鑄。

所有人身上仿佛筋皮骨肉烤融銷退、被火苗上尖嘯的梟風吹著,一片片剝落。留下的隻有跳動的心臟、衝上腦門的熱血,利刃似的骨頭、和身後魂夢相纏的火焰。

木燒火迸坍塌雷動在身後,火焰似猛獸攜倒刺的舌舔舐背脊,唯一的生路隻在眼前,隻能以刀劍、以鮮血、以性命來換。

用刀、戟、槍、盾、手、用灰裡拾起的黑箭,沾血的箭羽,同袍的斷肢殘骸……

陷陣、衝鋒、攀登、拚殺。

當人被無情戰火裹挾,貴賤同境,渺小如其中一粒芥子塵埃,門上居高臨下的箭穿透胸膛,溫熱的汩汩的血噴在臉上……所有人的都命至薄至賤。

饒是羽林軍再凶悍、軍械再精良,對上門上居高臨下的箭雨掃射,也不免死傷慘重。

慘叫此起彼伏,銳器破甲,血流盈漾門底,屍堆如山,前人頭顱,作後來人足下之墊。

齊淩周遭是最艱險凶惡的所在,門上箭手輪換,銳矢一刻不歇地颼颼然破空,流星似的白羽攢著心朝他身邊射,數個刀盾兵攜重盾護衛,接得盾麵上奪奪響個不住,地麵石磚砸出點點坑窪。

再重的盾也要人來操持,漸漸扛不住如此密、如此疾的攻擊。

齊淩坐騎中了一箭,前蹄頓地。他反應得快,立時拄刀翻身起,以半塊盾擋身,藏到了牆影下。

此處堪堪就在門樓下,離敵軍隻一牆之隔,貼身護衛欲覆一襲純黑之氅欲將他金絲蛟龍騰躍的顯眼鎧甲掩蓋,卻被他一手抓了下來,不遮不蔽,直將麵門對著門樓。

升光門內的司馬窺見這一幕,心咚咚跳起來。

當此之際,弑君是首功。齊元襄放出話來,“獲賊首者賞萬金,封萬戶侯”。

此刻那活龍便在門下,距他不過十來丈,主力都在攻門,他周遭守備鬆散。

皇帝很年輕,生的斯文儒雅,麵龐染了些煙汙和血,底子白淨。

司馬霎時坐立難安,向左右問道:“賊首在下,誰同我去取這潑天富貴?”

親衛小聲勸說道:“聽說……殺天子者身當癩。”

“要富貴,也要有命享。”

司馬當即厲色駁斥諸人:“這是假天子!再言天子,軍法處置!”

司馬威逼利誘下,募得一隊勇士,各把箭壺裝滿,背負良弓,攜鋒利鋼刀,周身遍覆堅甲。

牽索自門樓上懸下來,擒刀殺向皇帝。

四麵八方的刀刃似驚雷驟雨疾落,將齊淩周遭丈圓之地,變成了一輪血腥的絞殺旋渦。

護衛的幾個武士其貌不揚,但筋肉虯結,手有千鈞力,可手擰筋骨碎,悍然以一當十。

便有取巧者想方設法將刀遞往中心,直擊天子,本以為是避實擊虛、欺向暗弱,卻不料承受猛一股巨力,被他手中金錯刀輕而易舉挑翻,刀身瑩白如冰雪,刀掛明月珠,能飾金雕紋,亦能殺人。

擋來的刀,竟比周遭力士的刀更沉更烈,刀刃相擊,火花四濺,霜雪迎滿麵,臂便似絞進旋渦裡,竟被大力往裡一帶,披風一擋,刀尖從卷雲氅伸出,刀已弑頸,熱血噴濺,撒上玄甲、玄氅、甲上金龍。

那血也濺上齊淩麵龐,一抹腥臭黏稠直掠唇腮,他蹙眉忍耐,逼不得已張口,於是血味兒灌進嘴裡去。

聲音也比任何時候都焦躁,厲聲喊:“趙睿!”

趙睿心領神會,直接揚聲大叫道:

“司馬亡!可登牆!”

一時山呼海應:

“司馬亡!可登牆!”

“司馬亡!可登牆!”

……

以此為界,戰局陡轉。

本來,城下羽林軍最怕的便是守將閉門不出。好在門內守將被誅殺皇帝的潑天功勞誘惑,貪功冒進,下隊列擊殺又不成,大大墮了己方士氣,成了戰局關鍵的轉機。

羽林軍抓緊這個轉瞬即逝的戰機,大肆宣揚對方主將身亡,鼓舞士氣,打擊敵軍,浴血軍士紛紛抓住懸下的索向上攀,隻見赤玄交錯的軍甲滾滾如潮,攀附如蟻,不消片刻,先登已上。

又是一番激烈搏殺,有人提了司馬的首級出來。

砍下了城樓上掛的宣明軍偽旗。

轟的一聲。

升光門從裡麵打開——

金燦陽光灑落在遍地屍首、盈門血流、破敗磚石、焦炭灰燼上。

東升烈日的光和殘墟的火光也從升光門外往裡照……

照見彎彎木浮橋,迤邐橫斜如飛虹;重重玉闌乾,階階直上九重霄。

但——

所有欄杆、浮橋裡,密密麻麻,點點皆是甲士身影。

這是門破時剛剛趕到、才伏下的五千弓|弩手。

……

椒房殿籠罩在朝陽裡,朝陽不烈不燥,暖陽的光輝似溫柔的手抬在殿簷下,但整個宮殿的人都墜在冰冷恐慌中。

馬上要登基的皇太子,竟然在這宮裡詭異地消失不見了,而最後將他抱入內殿穿衣的皇後神智已失,態若瘋癲,哭啼不止,鞋也跑落了,赤著足披著發,不停在宮殿裡轉。

哀哀叫喚:“昱兒、昱兒。”

齊元襄也不顧失禮,大步邁入椒房殿,推搡失了魂的宮人,推翻熒煌燭盞,踹倒香爐霧鼎,將座椅上錦墊翻下來,又逾矩直尋到寢殿,在龍衾鳳被中惶急翻找。

整個殿裡宮人也亂成了一團,磚地被各種足音砸著,人影亂幢幢打在窗上。

滿殿裡皆是腳步聲、喁喁聲、哀泣聲。

“大將軍……”

齊元襄縱情恣意慣了,宮禁敢自由出入,他身後的護衛卻沒有這樣大膽,在殿門口踟躕。

鸞刀邁出殿門找尋,齊昱學步很晚,隻能巍巍站立,應當跨不過門檻。但殿內眾人都翻遍了,愣是沒有絲毫蹤跡,抱著碰運氣的想法,她走出殿來。

堂下正吹著東風,軒頂風聲浩浩。

宮殿藏風聚氣,門廊花楹擋柔了風,偷溜進來的細細秋風撲簾,輕輕打在門上。

忽然,不知是被這細細的響動提醒,還是被眼角窗上行過的黑影驚到。

天光大盛,秋陽煦暖裡,鸞刀忽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像一把尖刀猛地刺進背脊,冰冷刀鋒向下直剮去。

她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渾身的血都向腦子裡湧,雙足卻像灌鉛一樣,難以挪動。

“快……”

她張開口,望向齊元襄的護衛,手指扶到門框上,聲音像從滾顫的喉嚨裡發出來的,又好像隻是一聲沙聲嘶喊,隻是一個音,含混聽不清。

護衛自然不知她何意,投來不解的眼神。

鸞刀在極度驚恐懼怖中,本能的抓上殿門的門框,“轟——”一聲跌撞進去,剛好看見昏沉沉殿裡一道金光,像鳳凰的翎羽,美麗不可方物。

是那支箭!

被鑄進了椒房殿的金屏裡,與鳳羽混雜一體,連她都已經遺忘的那支箭!

隨著不知發自何人的驚呼。

金光凶狠掠過,衝破霧靄沉沉的香霧鸞煙,箭風掠起輕飄飄的楚帷鮫綃,直接刺進了齊元襄的喉嚨,一箭封喉。

齊元襄不可置信的睜大眼睛,眼球鼓突出來,肩脖的筋像蜿蜒紫蔓,他痛苦的抓撓,嘴拚命張大,被血沫嗆得渾身抽搐,向前栽倒。

他像被一滴熱油煎熬的蟲蟻,四肢蜷縮,痛苦的在地上掙紮,血不住地從脖子裡淌出來,浸過地上柔毯,浸濕他的錦袍和金冠,黏在額的發下一雙鼓突的眼,似從地獄裡狠惡地望向殿中一角,憤怒、絕望、怨恨、痛苦裡,也帶著深深的疑惑。

很快,從喉嚨裡汩汩噴出的血沫嗆得難以呼吸,他嗚咽著,兩手抓緊地上的絨毯,一會兒,指節慢慢撒開了。

那雙眼睛還望著殿角,直至瞳孔散大,籠上灰蒙,至死未闔。

鸞刀順著他最後的方向看去,渾身的血一瞬都冷了。

本應“瘋癲失智”的皇後站在那裡,手裡挽著從章華帶來的那把弓,旁邊是寶架。

原先,這把黑黢黢、望著腐朽蒼頹的無箭之弓就架在那裡,隻為紀念章華長公主,連椒房殿的宮人都忘了那是一把兵器。

朱晏亭手裡挽著弓,手指搭在弓弦上,飄搖的長袖,還在一下一下的晃。

轉頭看向了她。

*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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