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春水(三)(2 / 2)

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9508 字 4個月前

“請殿下恕我唐突冒昧,就算是看在曾經一父同養的情分上,也允我這麼叫……我想叫一聲長姐,因為我已沒有彆的親人了。”

她低語輕訴,燈火搖曳,她麵上疤痕忽隱忽現:“我想帶樓蒼回章華,明早就出發。不知此生還能否見,今日特來向長姐辭行。”

朱晏亭望著她的臉,怔了一會兒,方道:“……我會休書給章華郡守王安,請他安頓你們母子。”

朱令月搖了搖頭,道:“多謝殿下,但我母有宅,庭前屋後還有桑,我帶樓蒼回去,繅絲販布,足以養育此子。若他成器,當命他求取功名。若他不成,就作個田舍翁,平安一世,也很好。”

朱晏亭沉默了很久,唇邊一絲笑。

“依你。”

“我今日來,隻有一件事,想求長姐。”朱令月重又低下頭:“想求殿下,寬饒舞陽長公主一條性命。”

朱晏亭依舊微微笑著:“你為何覺得,我會答應你?”

朱令月道:“鄭家要殺我時,她為了救我險些喪命。我如今作了罪證,也有她一分功勞。殿下向來賞罰分明,有過當罰,有功必償。何況她不過一個草包而已,一己之私,為人所用罷了,殺她無益。”

“齊湄如若知道你這麼替她求情,恐怕她巴不得去死。”

“我也隻儘我事。”朱令月道:“饒不饒隻看殿下,我隻是,這輩子再也不願意欠著誰。”

她這一夜曲意恭順,態度柔婉,但往昔的脾氣還是在這句話裡走漏些許。此時,朱晏亭才能眼前的女子和記憶裡那個養在楚水蒼莽裡、明眸如鹿,拉著她要抓青蚨的妹妹聯係起來。

她沒有出言答應,也沒有拒絕,出了一會兒神。

再出口時,眼睛也似穿過她,看向很遠的地方。

“嘉樹生南國,這個季節,章華的霜橘也成熟了。”

雲澤的深秋草木依舊蔥蘢,但早晨牛乳樣濃密的霧氣消散過後,會展露大片大片的橘樹,洲渚裡遍地金黃燦爛。

章華產的霜橘“青黃雜糅,精色內白”,內甜如蜜,每年都在上貢的貢品裡。隻是運到京師,往往不是已經凍過,便乾癟失豐,遠不似她往前看到大片橘林成熟燒成的燦金地色之初,便會驚歎著帶露珠摘下來的豐滿果實,那般連絲帶絡、涼沁沁的甜。

她眼神幽渺,似霧氣一樣,停棲在朱令月眉眼之間,歎息一般輕聲囑咐道:“今年,你替我嘗一個吧。”

朱令月深深垂下頭,雙手在前放低,躬下身,額頭放到手背上,行全了一個長跪之禮。

“諾。”

……

朱令月見過皇後退出來時,發現庭裡明顯寂靜下來,絲竹管弦已停罷,適才微喧的人聲也聞不著,唯有繁燈如熾,草蟲低鳴,清園蕭索。

才不過月升時,歡宴為何結束這麼早?

雖心有疑問,但腳步未停,宮人引著她向偏徑行,要到府門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擊掌。

小宮人在她胳膊上一拽,拉到牆根底下陰影裡,示意回避。

隻聽得門外有馬蹄和車轍之聲,奴仆照引下,一華服男子先入,三十許人,一襲紫袍,姿容英偉,腰掛明月珠,正是尚了同昌長公主的護軍將軍趙睿。他作接引態,恭敬引入一玉冠玄袍的青年,舉止灑然,清雅貴態。

讓手握禁軍的駙馬親自照引參乘,這青年身份一目了然。

他們走得很快,朱令月和宮人並沒有在牆根底下等多久,隻見爍目燈移,眼底下煙火飛綻似的,袍裾如掠翅之鴻,轉眼,門府黢黑,周遭空寂,已隻剩冷月落檻。

宮人向前伸臂:“女郎請。”

其實同昌長公主府的門庭燈火高照,垂花柱上寶光瑩瑩,燃得榴花一般。卻不知為何,在燦爛了一遭後,顯得這般淒清。

她邁過門檻,辭彆宮人,獨捧一燈獨步長街。

明熙裡朱門櫛比,一街之隔就是太傅的府苑,此時也在作宴。

鬼迷心竅,她走到半途又回轉,吹熄了手中的燈,站到高棟巍峨牆影下。

不多時,門口又有響動。

他不是來赴宴,竟是專程來接她的。

是她先邁出門,肩上披了氅衣,府門幾級緩緩階梯,身後皇帝便緊兩步,托著她手。

她轉頭同送到門口的同昌長公主齊清說話,低垂著頭,輕言細語叮嚀。

石榴花一樣緋紅流丹的燈光照在她倭墮發髻、素淡半麵上,與身後安然等待的玄袍俊雅青年渾然一對佳偶。

待她叮囑罷了,眾人都安靜下來,默契地看向緘默的玄袍人——他作為當中地位最高的人,理所應當在最後有三言兩語的言辭,但他卻隻是笑,偏了偏頭,示意他的妻子已經說過了。

齊清意味深長掩了唇笑,行禮辭彆。

皇帝用的禦輦候在道畔,雙轂塗朱,車壁上雲紋倚龍伏虎,旌旗上描繪日月升龍,翠羽為蓋,金作華形,莖皆低曲,似一朵巨大的金色曇花,綻開在濃重夜色裡。他扶著她肩,引上輦去,在後放下簾幕。便隻能看見厚重的錦幕垂落,將涼霧夜風都擋在外。

聽到輕輕鸞鈴響,車輦不知何時走遠了,風裡隻留下些微香氣,冰淩初化一樣清冷的味道。

長公主府也關上了正門,兩堵高牆深樓危影,月光鋪落一道霜地,朱令月方才如夢初醒,從牆根下走出來。

適才一眼如鼻尖冷香叫風吹散,轉眼便記不得禦輦上的花紋究竟是什麼顏色。

眼前幕幕,紛雜交錯。

從元初三年,她十五歲及笄那年乍入長安,繁華落眼少女心性任性恣意,被鄭太後捧為一顆棋子,長信宮高,高得叫她以為當真天很低,舉手即可摘星辰,到如今短短數年,已窺儘海市蜃樓的浮華一夢。

她舉著那盞已滅的燈,獨行寬闊道中,白露沾衣,裙裳垂墜。

隱約聽得風裡不知吹來周邊哪家豪門歡宴的歌姬之聲,唱道是——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流光惜易邁,歡娛及良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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