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染花梢露(2 / 2)

宮女的屍體倒在地上,大殿裡寂靜的落針可聞。

一些文臣和貴女命婦嚇得雙股戰戰,但在這種場合,也不敢有半分失態。

那具屍體也讓李彥身體一顫,正要忙不迭地向後躲,忽然想到,曲公子還在自己身邊。

他這樣體弱,又沒見識過皇上的脾氣,恐怕要被嚇壞了吧。

李彥鬼使神差地擋在曲長負麵前,低聲道:“曲公子,有我在這,你莫看就不會害怕了。”

曲長負詫異地揚起眉梢,沒想到自己還會收到這樣的安慰:“多謝?”

他的聲音依舊淡漠而冷清,但李彥立刻覺得渾身上下輕飄飄的,心裡那叫一個舒服。

而皇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向自己拚命磕頭的王旭,像是也忽然覺得失了興味,索然道:“鴛鴦剩下一隻,甚無趣味,這個沒用了,也殺了罷。”

他方才說隻要殺了另一方,就可以得到寬恕,此刻卻仿佛忘了。

王旭幾乎被皇上玩到神經錯亂,掙紮著被拖了出去。

地上的屍首與血跡轉眼間被收拾的乾乾淨淨,就仿佛從來沒死過人一樣。

曲長負眼中閃過一絲嘲諷之色。

他不同情王旭和這位宮女,但這般耍弄,不由得讓人想起了一些不甚愉快的回憶。

他的耳邊,仿佛響起了一道聲音:“這孩子有病,活不長,救他沒用。”

有的人生來身強體健,高人一等,有的人僅僅是想活下去,都要用儘掙紮的姿態。

什麼時候能一語判定他人的命運,什麼時候,你的命運不會被操縱?

要足夠強大啊。

正在這時——

“曲長負。”

皇帝的目光輕飄飄在殿中一掃,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而地麵上宮女那灘鮮血,猶自紅豔豔的。

曲長負站了出去,目不斜視,下跪行禮道:“是,參見陛下。”

皇上打量著他,嗬嗬笑了兩聲,說道:“免禮罷。”

他誇獎道:“曲長負,朕方才都聽說了,這用狗找到刺客的主意是你出的,不愧是曲相之子,甚有急智。不錯。”

曲長負起身,道聲“陛下過獎”,便雙目微垂,肅手而立。

他站在大殿中間,燈火與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於一身,為那俊美的輪廓鍍上一層煌煌的光暈。

燈下看美人,原本人間一樂事,可現在人人心中惶恐不安,卻沒有這份心情。

隆裕帝此時態度雖然還算溫和,但他方才處死王旭的前一刻,也還在高聲大笑。

隆裕帝向曲長負問道:“朕記得你久病纏身,應是不怎麼參加宮宴罷?”

曲長負道:“是。”

隆裕帝眼睛微微眯著,問他:“頭回來就遇上刺客之事,卿……覺得如何?”

氣氛有一瞬間的凝固。

曲長負卻泰然自若,毫不猶豫地答道:

“回陛下的話,有刺客,卻並非為行刺而來,可見陛下之仁德。事雖突然,但未費周章便已將罪人拿下,更是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的好兆頭。”

他實在太會說了,隆裕帝失笑道:“好小子,遇難成祥還是靠了你的功勞,這麼說,你可是身帶福澤之人啊!”

剛剛才說過曲長負晦氣的盧延臉色一僵,曲長負淡定道:“長負不敢。”

隆裕帝的臉色卻猛地一變,斥道:“什麼不敢!我看你敢的很,竟敢出言諷刺朕!”

帝王之怒,震駭人心,方才跟曲長負站的最近的幾位公子哥後背都濕了,曲長負也跪倒在地。

但他的臉色是極為平靜的:“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隆裕帝冷冷地道:“朕方才答應要恕王旭之罪,卻又將他殺死,明明是出爾反爾,你卻說朕仁德,不是諷刺是什麼?”

這簡直就是送命題。

曲蕭皺眉,正要站出去,慶昌郡主從身後一把抓住了丈夫的手臂。

她也說不上自己的心情是激動還是緊張。

她看這個繼子百般礙眼,偏生曲蕭很疼愛他,宋太師府又在那戳著,慶昌郡主還不能拿曲長負怎麼樣,頂多也就是在外麵敗壞一下名聲。

她沒想到曲長負會堂而皇之地出來參加宮宴,她也受不了看到對方大出風頭的樣子。

而現在,他的下場會是如何?

曲長負卻似乎對隆裕帝的話有些吃驚,他詫異反問道:“陛下這怎會是出爾反爾?”

連皇上都怔了怔。

曲長負道:“長負以為陛下對王旭的處置十分公正。王旭冒犯先太子,攪亂宮宴,私通宮人,是為謀逆,可以當場斬殺,陛下言之有信,寬恕了他的謀逆之罪。”

他略略一頓,又從從容容地說:“但王旭自稱因為愛慕鳳儀宮宮女而做出此事,卻又親手將他斬殺,可見所謂摯愛,乃是虛言,因此他欺君罔上,理當獲罪。”

這個答案實在太完美了,關鍵是曲長負說的無比流暢自然,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仿佛就是出自真心似的。

皇帝坐在禦座之上,表情晦澀難辨,半晌沒說話。

每個人的心都仿佛在嗓子眼懸著,終於,隆裕帝麵色一鬆,哈哈大笑,方才氣氛中的陰霾緊張一掃而空。

“好小子,好回答,你倒是機靈從容的很!曲相之子,果然風流內蘊,光耀琳琅。”

隆裕帝道:“來人,將那斛東海明珠賞了他罷,正合襯。”

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手心捏著的汗還猶存濕意。

他們都覺得曲長負度過了一次生死關,居然還得了賞,簡直是奇跡,這個時候應該會樂瘋了。

曲長負卻不以為然。

明珠再好,也不過是供人賞玩的東西,他有的是,這並非他想得到的。

曲長負拱手道:“陛下,臣聽聞江南水患連連,願將珠寶捐出,以做賑災之用。”

“哦?”經過剛才一事,隆裕帝對他多了幾分耐心,饒有興致地問道,“你不想要賞賜麼?”

曲長負道:“臣還年輕,金銀珠寶乃是身外之物,相比之下,臣更願為國效力,為君分憂。”

他實在是口齒無雙,隆裕帝挑眉道:“你這是在向朕討官做?膽子真大。”

曲長負微笑著一躬身。

隆裕帝稍作沉吟,說道:“罷了,如此人才,也不該碌碌。京郊大營尚缺一名清吏司主事,你七日後便去兵部領職罷!”

曲長負總算滿意了:“謝皇上恩典,臣領旨。”

他的身形清瘦如竹,人也像竹子一樣,又柔又韌。

一時的低頭不過是被大雪稍稍壓彎,再度直起時,也不損其清華挺拔。

但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會僅僅放在他的長相上麵了。

齊徽忽發現自己已經看的怔住,猝然收回目光。

曲長負與樂有瑕相似又不似,這樣子與記憶中的那個人,再一次有了微妙的重合,不斷翻攪他心中隱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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