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點高估了自己的身體素質,在弓弦張開的那一個瞬間,全身筋骨劇痛,胸腔中翻湧的血氣有如尖刀亂攪,仿佛即將沸騰。
曲長負扣著弓箭的指尖驟然按緊,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分明。
然而,在這幾乎非人的痛苦之中,血脈中,卻似有一股火焰熱烈地燃燒起來。
這是生命的掙紮。
因為活著,才會感覺到疼痛。
這疼痛是主宰自身力量的代價,即使蝕骨焚心,也令人——欣然往之。
“第二箭。”
長弓稍稍一沉,隨即又被重新抬起,曲長負語氣平淡,“宣節副尉,於敏。”
於敏便是直接將陳英之子害死的凶犯,此次變亂之中也格外賣力。
他跟曲長負距離頗遠,剛搶了一匹馬,想要趁機衝出軍營,然而下一刻就被天外來箭射中後心,跌下馬去。
曲長負留了曹譚半條命,對於敏半點都沒客氣。
兩箭過後,他第三次張弓,周圍之人無不驚恐色變。
曲長負卻手臂一抬,尖嘯之聲劃過蒼穹,最後一箭在天空中猛然爆起一簇火光。
滿場瞬間一靜,隨即,外圍援兵奔馳之聲乍起。
曲長負將弓箭拂袖拋開,長弓轟然落地。
喊殺聲中,他的身形微微一晃,然後極快地挺直了脊背。
靖千江高聲道:“曹譚唯利是圖,貪婪好色,在場諸位前來參軍,多是為家為國的好男兒,又怎能任由此等人壓迫欺淩?今日你們不敢站出來反抗,他年下場也好不過陳英!各位不妨好好想想,同樣是豁出命去,究竟站在哪一邊,才是真正的值得。”
他的聲音灌注真氣,在校場上分外清晰。
天邊的火光劃落,遠處有人遙遙高喊:“北營第三隊校尉王勇,願配合曲大人,為國除奸!”
這聲高呼仿佛一個信號,聲音在軍營各處接二連三的響起。
隱藏在暗處的兵卒們紛紛露麵,而曹譚這一邊,越來越多的武器被拋到地上。
從曹譚重傷……甚至更早的時刻起,他便大勢已去。
曲長負的心裡很明白,這樣的局麵不能維持太久。
他暫時控製住了整個軍營,但是手上完全可以信任的人,仍是隻有從相府帶來的那些護衛。
或者還能加上一個易皎。
整個京郊大營已經混亂的太久了,如果要一一排查誰是作惡者,誰是無辜受害之人,其中的工作還十分繁雜。
更重要的是,曲長負現在還沒這個權力,隻有將情況上報,才好做進一步的主張。
他吩咐手下的人該關押關押,該封鎖封鎖,事情差不多交代完畢之後,便回了營帳休息。
今日耗神出力都實在太過了,雖然身體狀況慢慢好轉,原來的底子也禁不起這樣造。
剛才在外麵撐著一些還過得去,等到這時候精神鬆懈下來,疲憊便瞬間湧上。
曲長負肺部寒涼,覺得喉嚨發癢咳了幾聲,沒想到越咳嗽越厲害,便伸手去端桌上的涼茶。
有人按住他的手,挪開茶杯,將一盞溫熱的藥湯遞到曲長負手中,跟著抵住他的後心,將一股內力緩緩透入,驅散寒意。
曲長負喝了口藥湯,眉頭皺了皺,止住咳嗽之後便推開了:“多謝。”
“歇歇吧。”靖千江繞到他的麵前,專注地看著曲長負,“大人今天太辛苦了,去睡一會,我在這裡守著。”
靖千江身上兵甲未除,仔細聞一聞,還能嗅到淡淡的血氣。
曲長負道:“區區一個曹譚,還不到一手遮天的程度,能發展到這樣的地步,必有外人協助。此時放心,尚嫌太早。你不必管我,自去休息吧。”
靖千江道:“我不累。”
曲長負道:“那坐吧。”
他趁著小端不在,順手將酒摸出來就斟了滿杯,靖千江這回卻按住了曲長負的手臂,微微擰眉道:“今天彆喝了吧。”
曲長負的指尖摩挲著酒杯上的紋理,看著他這張陌生的臉,忽然起了戲謔之心:“我不喝,你喝嗎?”
靖千江下意識地就要拒絕,但是瞧著曲長負蒼白的臉色,又難免心疼,柔聲道:“大人身體不好,不可多喝……那,屬下願代你一飲。”
曲長負似乎沒想到他會這樣說,臉上露出些驚奇的神色。
他瞧著靖千江當真滿斟一杯,端起來後一飲而儘。
然後他幾乎是瞬間就嗆咳起來,這幅狼狽的樣子,饒是冷漠如曲長負,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靖千江曾在宮宴上拒絕了老臣的敬酒,其實也不完全是他要擺架子,而是璟王殿下——
他真的不會喝酒。
從小到大,靖千江幾乎滴酒不沾,也沒人能勉強的了他。
他活了二十年,總共碰酒的次數不過兩三回,都是麵前這位唆使的。
那股辛辣之意嗆入氣管,久久不散,靖千江臉上也泛起酡紅,可他看見曲長負竟然笑了,幾乎生出一種再喝一杯的衝動。
他笑著搖了搖頭,神色間並不見狼狽尷尬:“不好意思。”
靖千江緩緩地說:“幾年不見沒有長進,我依舊不會喝酒。讓你見笑了。”
從曲長負不懷好意攛掇他喝酒的那一刻起,靖千江就知道,自己“易皎”這層馬甲,算是徹底披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