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的早朝發生了兩件事, 都令人意外。
其一便是宋太師所說的西羌進犯,其二則是大臣們驚訝地發現,太子殿下又因病沒來上朝。
齊徽的身體一向不錯, 而且絕對是個勞模。
平日裡他就算是偶爾鬨些毛病, 隻要沒死,爬都會爬起來將該做的事情完成。
太子的勤奮一直令朝中上下欽佩欣賞, 而連續幾天都不上朝, 這在眾人的印象當中從來未曾有過。
因東宮謝絕探訪, 隻有少數人才知道內情。
齊徽的病,正是因為看見了水中撈出的那具跟樂有瑕十分相似的浮屍。
他發現自己重生之後,驚喜與愧疚兼而有之,一心盼著能夠從頭再來,到處尋人。
可時日愈久,音訊全無,一次次的失望與念想落空, 讓齊徽心中的擔憂慌亂愈發濃重。
這樣一番折騰下來, 他本就已經心力交瘁, 結果冷不防一具屍體被送到麵前, 當時就徹底撐不住了, 一場大病來的氣勢洶洶。
對於這具屍體的身份,他並不完全相信就一定是樂有瑕。
但這件事的發生, 戳中了齊徽內心深處最不敢想象的恐懼。
他不免想到,對方沒有像前世一樣出現, 如果當真是出了意外, 死了,那他該怎麼辦?
難道真的……無論怎樣的想念,如何的期冀, 他的生命中,再也不會出現這樣一個人?
齊徽在床上躺了幾日,太醫都來看過,該用的藥也用了,然而病情毫無起色,將一乾下人屬官急的團團轉。
就連齊徽當年的伴讀宋彥都拋下手中的差事入宮,在齊徽身邊不眠不休守了好幾天,眼見他隻是死氣沉沉地躺著,急的嘴角上都起了大泡。
宋彥苦苦勸道:“殿下,您這樣飲食不進,連藥都不喝,病情又如何能好轉起來?還有很多大事都等著殿下處理呢。”
他將旁邊的一碗清粥端過來,勉強跟齊徽開玩笑道:“這幾日,臣陪在您身邊,也一樣吃不好睡不好的,看在以往同窗的份上,殿下就當憐惜臣,吃幾口罷。”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齊徽卻根本連看他都不看,隻是將頭轉到了一邊去。
宋彥又說了一會,還是半點得不到理會,當著東宮那些下人的麵,也有些訕訕的。
他想了想,乾脆做主,令人將齊徽的生母驪妃曹氏請了過來。
驪妃很快便到了。
她隻有這一個兒子,如今年紀漸大,幾乎是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齊徽身上,眼見早上送來的雞湯與清粥幾乎都沒動過,頓時又氣又急。
驪妃先嗬斥周圍的宮女太監道:“都是死人嗎?太子不肯進食,你們也不知道勸著些!要你們伺候有什麼用!”
下人們麵容失色,紛紛跪下來請罪。
齊徽原本就不舒服,更被這陣動靜吵的頭痛,反手一揮,直接將床邊的藥碗掃到了地上。
這下沒人敢出聲了。
麵對親生母親,齊徽終於給出了一點反應,啞聲道:“都下去。宋彥也是,你不必再入宮了。”
宋彥恭敬應了,起身退下。
他平日裡可算是太子麵前的紅人,伺候齊徽的太監怕宋彥難堪,連忙跟出來賠笑道:“宋大人莫要介意,殿下這是跟您親近,才會發火……”
宋彥微微笑著說:“多謝王總管,太子殿下這幾日便心緒不佳,我理會得,自不會放在心上。請回吧。”
*
直到寢殿中隻剩下母子二人,驪妃走到齊徽床前,問道:“今日仍是起不了身嗎?東西一點都吃不下去?”
“嗯。”齊徽半閉著眼睛,說道,“母妃且回去吧,我暈的很,想睡一會。”
驪妃吸口氣,說道:“什麼都不吃,便是沒病也會頭暈!你先起來,這是我親手做的湯食,吃了再睡!”
齊徽傷心欲絕,整個人恍恍惚惚的,這時實在是誰的話都不想聽,閉目不動。
驪妃的火氣終於壓不住了,將手裡端著的湯碗重重一放。
她怒聲道:“你可知道,這幾日魏王均在議政殿與皇上商議政事。就在今日早朝,為江南水患賑災的差事,又被陛下交給了周王——這本是獲得民望的好機會,理當由東宮來做!”
驪妃心浮氣躁:“本宮聽太醫說,你是因心內鬱結,憂思過甚,這才病倒。到底什麼人能令你如此傷心?又有什麼事,比目前朝上的局勢更加重要?”
齊徽嘲諷地笑了笑:“母妃說的是,在你心中,這些自然才是頂頂要緊的。”
從小到大,這些話他也聽的倦了。
身邊的所有人,隻會把所有的希望壓在他肩頭,逼迫他去爭去搶,卻沒人可以陪他並肩而行,在意過他心中所思所想。
除了……那個人。
這樣想起,心頭又是一痛,愈發對驪妃的腔調厭煩。
驪妃被他頂撞,靜默片刻,並未發怒:“你可知道盧家卷進了京郊大營一案中?你姨母已經入宮與我說了情況。查盧家的,是曲蕭的長子,也就是宋念的外孫,他的身份可不能小看。據說謝家那位小將軍還出動了京畿衛護送他回京城……”
齊徽啞著嗓子道:“你今天來,是想說服我為盧家解決麻煩吧?”
驪妃道:“是又如何,你以為我是為了你姨母嗎?昌定王府可是你的助力,絕對不能出事!我這個當娘的難道還能害你不成?這世上,還有誰能像我這樣,一心一意為你著想!”
她確實一心一意,並且自作主張。
前世亦是江南水患,當地有災民暴動,他奉命連夜出京,調查情況,卻提前得知,魏王派人在路上設伏暗算。
驪妃背著他召見樂有瑕,令對方先假意隨同太子車駕離京,引開伏兵。
等到隊伍出發,她才將此消息通知齊徽,令他抄小路速往江南而去,打對方一個出其不意。
齊徽聽說樂有瑕替自己引伏兵去了,又是憤怒驪妃隱瞞自己,又是擔憂心疼對方的安危,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聽從母親的安排。
不是因為無法反抗驪妃,而是……潛意識裡總覺得樂有瑕謀算深沉,這件事他肯做,就不會遇到危險。
覺得,覺得當務之急,還是政事要緊。
可又怎會沒有危險?
他性情冷傲,痛了累了都不說,自己便真當他不會痛不會累。
這麼多年下來,那個人陪他出生入死,化解困境,明明一片真心,自己卻從來視為尋常,疑心他,算計他。
齊徽猛地抬手,遮住了刺痛的雙目。
他的眼淚被柔滑的絲綢吸進去,卻又灼破肌膚,滲入心間。
驪妃還以為是把兒子給說動了:“想清楚了嗎?”
“母妃。”片刻之後,齊徽放下手臂,語氣冷硬,“你多言了。”
驪妃一怔。
齊徽道:“你身在後宮,手卻伸的太長,自以為聰明,殊不知所作所為,都已落入旁人眼中。雖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兒子,但除了野心之外,亦未見你真心為孤考慮過半分。”
他抬眸,雖臉色憔悴,但目光鋒銳如刃:“母妃,此話孤以前勸告過你,你沒有在意,這是最後一次——安分守己。否則,休怪孤不顧念母子之情。”
那一刻,驪妃真實地感覺到了他的滿腔戾氣,不由心生驚駭,後退兩步。
齊徽道:“來人,送驪妃回去!以後若是有任何人不經孤的同意,將東宮之事說與外人,嚴懲不貸!”
外麵立刻有兩名宮女進來攙扶她,驪妃這才回過神來,待要嗬斥,卻發現自己的後背上早已冷汗涔涔,雙腿更是發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