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曲長負會在擺夷同靖千江共住兩年,起初有不願意回去麵對曲蕭的因素,但日子久了,他畢竟不是個逃避事情的性情,其他親人又都在京城,想要回家的念頭也就逐漸強烈起來。
然而當時戰亂頻仍,道路中斷,回京之路千裡迢迢,想走也沒那麼容易。
曲長負善於揣測人心,知道靖千江不願意讓自己走,因此這樁心事也一直壓在心頭,沒跟他提過。
直到有一天,靖千江急匆匆地跑過來,告訴他:“你快收拾東西吧!我剛才打聽到了,明天咱們這裡會經過一個回京城的商隊,帶的人和護衛都很多,你能跟著他們回家了!”
他說的很興奮,仿佛在替曲長負高興,但那一整天都留在曲長負屋子裡沒走,轉悠著幫他收拾東西,不停跟他說話。
上馬車的時候,曲長負猶豫了一下,跟他說:“我回去後……會給你寫信。”
“知道了。”
靖千江說完了又背過身去揮手:“走吧走吧,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這裡。”
等到商隊上了路,曲長負掀開簾子,向後最終看了看這片地方,靖千江又追了上來,大喊道:“喂,等兵亂過了,我去找你!到時候你記得我的恩情,可彆翻臉不認人!”
那時他們還年少,有什麼話,都可以說的坦蕩無畏,無所顧忌,仿佛“未來”擲地有聲,可以充斥著一切美好的幻想。
誰也想不到,原來前路上,還會有那麼多令人酸澀的、心傷的事情,一點點將天真與意氣消磨殆儘。
*
車隊一路行去,越是接近惠陽,流民越多。
尤其是在城郊之外的荒野上,官府管轄不嚴,這些人無家可歸又饑腸轆轆,如同捕食的猛獸一樣四處亂晃,看見有落單的馬車或者行人經過,就會一窩蜂地衝上去。
曲長負他們人多,所帶的又都是精銳護衛,因此流民不敢亂搶。
但隨著馬車越來越近,還是有人忍不住開始大聲哀求,撲到近前,希望能乞討到一些糧食。
小孩子哇哇大哭,老人的白發在風中顫抖。
眾人看的心生不忍,但生怕引起□□和哄搶,誰也不敢把手上的糧食給出去,隻能快馬加鞭,加快速度進了城。
相比外麵的慘狀,城中百姓的生活就要安穩的多了,雖然有很多店鋪也因為交通阻塞無法經營而關閉,最起碼百姓們可以吃飽穿暖。
這次的欽差中,來了一位刑部的郎中,兩位戶部的主事,眾人自然是都以曲長負的意見為主。
其中一位姓丁的主事入城後稍微觀察了一下形勢,悄悄湊過來,詢問曲長負:
“曲大人,我瞧著城中的狀況還過得去,咱們去了官衙,是不是可以跟城中官員協商一二,讓他們先調出一些糧食,送到城外周濟?”
他是瞧著那些饑民的慘狀實在不忍,本以為其他人也一定會跟自己這般焦心如焚,曲長負卻隻道:“不好說,看看罷。”
丁主事覺得他未免太過冷淡,還想說什麼,靖千江已經從旁邊策馬過來,說道:“丁主事,街上說話不便,先下去罷。”
他隨口吩咐,氣度孤高,丁主事下意識地說了聲“是”就離開了,回到自己的位置才想起來,忍不住自語道:“我聽他的做什麼。”
靖千江和曲長負都是這個態度,則是因為他們知道惠陽知府的身份並不簡單。
惠陽知府名叫朱成欒,是先皇後胞弟衛國公的兒子,向來很得聖心。
彆的不說,單看蘇玄因為賑濟災民被關了這麼多天,朝中紛紛上書請求重判,他都沒被放出來,就能看出這位背後的勢力不小。
他放任流民,理由名正言順,就是沒糧,在無法保證充足飲食的情況下,讓這些人入城,城中的百姓就會遭殃。
至於惠陽是否真的這樣困難,背後隱藏的事可就多了,要在朱成欒的眼皮子底下查他,又是談何容易。
到了地方,他們受到朱成欒熱情的接待。
但這熱情大約隻有三分是給了幾個人的欽差身份,剩下的倒有七分是因為曲長負是丞相之子,又被皇上寵信。
宴席上的美食美酒流水價一樣擺出來,曲長負身體不好,向來進食不多,奇怪的是,這回其他人也大多都早早就放下了筷子。
朱成欒見狀便道:“目前形勢動亂,各位從京城一路來到惠陽委實不易,正應該好好洗塵才是,怎麼我見幾位大人興致不高,可是酒菜不合口味麼?不若撤下去重新換一桌罷。”
曲長負笑而不語,丁主事不信邪,他索性給對方這個機會,自己去跟朱成欒提賑災的話頭。
丁主事果然開口道:“朱大人勿要勞煩,宴席已經十分豐盛了,隻是下官一路從京城行來,眼見路上哀鴻遍野,餓殍滿地,心中實在惻然,因此食不下咽。既然城中尚有餘糧,不知可否請朱大人勻一些出來,安置饑民?”
另一位戶部主事郭達也跟著道:“正是,這桌上的一碗鮑魚粥,便可值數十兩銀子,若是換成大米,怕是都能養活十幾口子的人了。”
朱成欒聽了這話也不氣惱,喝了口酒才笑道:“兩位大人愛民之心,朱某可以體諒,但是這城門確實開不得,因為糧食確實不夠。”
他用筷子點了點麵前的鮑魚,道:“這東西價格是高,但現在的問題不是沒有銀兩,而是你拿著銀子買不到米。就算將城中的雞鴨魚肉,山珍海味聚在一起,恐怕都不夠這些饑民們一頓塞牙縫的。”
“如果放他們進來,這些人把東西吃光了,就會變成暴徒,到那個時候,又該怎麼辦呢?”
兩位主事被朱成欒說的啞口無言,總覺得他在耍滑頭,但這話聽起來,又找不出不對的地方。
朱成欒見狀便笑道:“你們瞧瞧,曲大人一直一言不發,定然便是已經料到朱某的為難之處才不會質疑。這一點,該我敬知音一杯!”
丁主事和郭主事之前跟曲長負商量,讓他勸說朱成欒,就被曲長負給拒絕了,這次又被朱成欒出口揶揄。
兩人自然而然便覺得,他們這種養尊處優的世家弟子本就是自私自利的一丘之貉,臉色便不大好看。
曲長負聽見朱成欒公然挑撥離間,也不生氣,舉杯道:“請!”
朱成欒跟著他仰頭將酒一飲而儘,心中暗笑。
這次來的三個人明顯就是互相不對付,對於他來說,那可是求之不得。
聽說會有欽差前來惠陽,朱成欒就已經打聽過了,這三個人不過是前來查看情況的先遣兵,難搞的也就曲長負一個。
他特意調查了一下此人之前那些“豐功偉績”,發現曲長負一開始就是靠著花言巧語討皇上歡心上位。
而後他不擇手段,打壓異己,短短時間之內就平步青雲,已經初步得到了皇上的寵信。
像這樣一個心狠手辣,醉心名利之人,彆的不敢說,一定是非常聰明和識趣的。
朱成欒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果然,經過剛才的試探,曲長負跟戶部那兩個傻小子果然不是一條心。
畢竟流民的死活對他們來說根本就無所謂,隻要能給朝廷一個交代就好了。
曲長負彆在他這裡多管閒事,朱成欒自然也願意配合,讓對方把差事完成的漂漂亮亮。
方才他挑撥了幾句,一會也該差不多向對方釋放一些友好的信號了。
一頓飯下來,恐怕席位上真正吃下去東西的也隻有曲長負和朱成欒兩個人,因此結束的很快,曲長負早早便回到了住處休息。
他剛剛到了院子前,便聽後麵有人急急喊道:“大人留步。”
曲長負回頭看去,隻見是蘇玄所轄的襄遠縣縣丞從後麵追了過來。
他又是焦急又是賠笑,衝著曲長負道:“曲大人,我們知縣還被關著,方才在席上您也沒提起他,這……”
曲長負身為刑部郎中,來到這裡,在明麵上的差事就是重新核查對於蘇玄的處置,結果他根本就沒提這事,仿佛蘇大人還及不上大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