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千江道:“或許吧,但我一直想親眼見一見他,因為沒有,就不會有痛苦,但曾經那些值得珍惜的幸福時光,也畢生都難以體會到了。就像……你。”
曲長負挑了挑眉,靖千江微笑道:“你曾經問我,為什麼喜歡你,你明明待我一點也不好。其實如果不認識你,我可能真會少了許多痛苦,但是如果不認識你,我這一生,怕是也體會不到多少歡欣。”
“即使再來十次、百次、千次,即使痛苦裡隻有一絲的幸福,我也想認識你。”
曲長負道:“那……你如果不介意的話,喊我一聲爹,也不是不行。”
靖千江:“……不好意思,這個還是介意的。”
——就算不介意喊爹,也介意亂倫啊。
兩人都笑起來。
那張偽造曲長負字跡的小小字條,在經過一連串事情的發酵之後,已經變成了比黃金萬兩還要重要的物證。
明麵上刑部和大理寺再次派人前往曲府徹查,暗中被派過來盯著的人手也不少,在這種情況下,嫌疑之人很快便被抓獲了。
他竟然是曲蕭身邊的隨從曹獻。
曹獻此人,從曲蕭成親後不久便已經進了曲府,成為他的侍從。多年下來,任勞任怨,出生入死,十分得曲蕭信任。
在相府之中,就算是慶昌郡主和曲長負這樣的主子,見了他都不會過分輕慢和為難。
誰也沒想到,他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再聯想到之前曲長負的態度,就更加難免讓人懷疑背後有著曲蕭唆使了。
但曲家不存在爭奪爵位的問題,曲蕭也隻有兩名嫡子,幼子尚未成年,即使是要除去長兄為他鋪路都嫌太早了一些。
無論從功利還是情分的角度來看,曲長負發展得好,都對曲蕭沒有半點壞處。
如果此事真的是他所為,這動機卻又讓人想不明白。
但經過反複審訊,曹獻卻隻承認整件事都是他一個人做的。
“許多年前,我的新婚妻子在街市上賣菜,不小心擋到了一隊急著運糧出城的軍士,竟然被急奔的烈馬生生踐踏而死。我在她死後,不願觸景生情,也離開故土,後來輾轉成為了老爺的侍從。”
曹獻滿臉愁苦,喃喃地說道:“我這麼多年在曲家,忠心耿耿,主子也對我甚為優厚,本來沒有什麼不甘心的,可是最近大少爺負責軍糧之事,我、我天天看見那些人在府上來來往往,就起了心思……”
薛廣問道:“來找曲禦史的人當中,可有你當年的仇人嗎?”
曹獻苦笑著搖頭道:“我連在妻子過世之前的最後一麵都不曾見到,更何況她是被亂馬踐踏而死,又如何辨彆仇人呢?我隻是一時鬼迷心竅,想把他們都殺了,來平息心中的憤怒。”
曹獻受審的時候,曲蕭、曲長負、靖千江等人也都在旁聽,靖千江聽到這裡,說道:“你的妻子起碼也得去世二十年了罷?”
曹獻道:“是,是二十多年了。”
靖千江道:“那之前那二十多年,你心裡就都沒憤怒,或者是就沒見過運糧的兵?偏生到了如今,壓抑許久的情感突然爆發了?一下子沒辦法忍耐,所以殺點人發泄發泄?”
他的每一句話都很尖銳,但又實在的叫人聽了想笑。
薛廣忍不住微微側身,以袖掩唇假裝咳嗽了幾下,低聲道:“殿下……”
曹獻苦笑道:“這倒不是,隻是我是個懦弱膽小的人,這麼多年來苟活在這個世上,雖然想念亡妻,卻不敢給她報仇。”
他遲疑了一下:“直到前些日子生了場病,醫館的大夫說治不好了,頂多還有幾個月可活,我這才不甘心起來。”
眾人都怔了怔,連曲蕭都麵露意外之色,顯然也不知道竟然還有這麼一件事發生。
薛廣道:“來人,替他查驗一番。”
他們請了大夫過來探脈,由得到的結果發現,曹獻竟果真患了絕症。
據他交代,那紙條是早就準備好的,而且還模仿著曲長負的字跡語氣寫了很多份,就等著找機會賣通軍隊中的人,試圖坑死一些運糧的士兵,也算在自己死前為妻子做了點什麼事。
在曹獻的住處,他所說的那些字條竟果然被找到了。
這樣一來,合情合理,曲蕭身上的嫌疑也差不多被洗乾淨了。
但是他之前不顧曲長負的行為就顯得十分尷尬。
若是曲長負當真獲罪,旁人還能說曲蕭一句公正嚴明,大義滅親,可如今曲長負壓根就是無辜的,差錯出在了曲蕭身邊的人那裡,不免顯得他十分涼薄。
這件事將父子兩人之間的暗湧變成了明麵上的裂痕,嫌隙已生,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
曹獻當下就被直接關進了刑部的大牢。
他隻是個引導彆人走錯路送死的,至於那些用迷藥迷倒軍隊的南戎人是什麼來曆,又想乾什麼,還需調查。
不過即便如此,曹獻的罪名也無可寬恕了。
過了兩日,曲蕭去牢裡看望了這位一直對自己忠心耿耿的舊仆。
曹獻被關在單獨的死牢裡,但是神色很坦然——反正他也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也許都活不到問斬的那一天。
跟隨著曲蕭進來的牢頭,殷勤地為他們擺好從相府帶來的酒菜,得了曲蕭的賞銀之後,便陪著笑歡歡喜喜出去了,隻剩主仆二人。
曲蕭在桌邊坐下,見曹獻還站在一邊,不由想到,這麼些年,他一直是如此恭敬地跟隨伺候著自己。
他說道:“你也坐罷,不必拘禮了。”
曹獻坐下來,滿臉愧疚地說道:“老爺,是奴才給您添麻煩了,怕是這回之後,大少爺那邊對您也會有心結。”
曲蕭倒也沒有惱怒:“你既然明知道,為何還要這樣做?”
他聲音低沉,語速逐漸放緩:“真的……是為了給你的妻子報仇嗎?”
曲蕭這樣說,曹獻反而笑了笑。
他道:“老爺,其實您剛剛來的時候,奴才還有些驚詫。因為奴才這回自作主張,事情也辦莽撞了,論理是不配老爺親自來這裡探望的。原來老爺是對奴才的話有疑慮,想要問個清楚,這就像是您的作風了。”
曲蕭頷首道:“你跟了我多年,一向是最明白我心思的,說說罷,為什麼要這樣做。”
曹獻苦笑道:“當著您的麵,奴才也沒什麼可隱瞞的,為亡妻報仇這件事是事實,但是選擇借大少爺的手來完成……也確實是奴才的一番心思。”
曲蕭道:“是嗎?”
曹獻低聲道:“奴才這條命中,有一半的時間,是跟在您的身邊的,我已經沒有其他親人了,臨死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不能再為您效忠。可是您太心軟了,明知道大少爺不是您的骨肉,卻忍著這口氣,一直下不了狠心。”
曲蕭目光一冷。
曹獻切切道:“老爺,難道您就沒有想過嗎?為何大少爺的病那麼重,說好就好了,又為什麼自從病情好轉之後,他作風如此強硬?”
“當年的某些事,他的身世……他會不會是知道了什麼?即便不知道,難道能保證他以後永遠不知嗎?”
曲蕭低喝道:“你多言了!”
曹獻道:“左右也說不了多少了,這話我已經憋了許久。老爺,您原來疼他,是因以為他是您的長子,初為人父,難免重視。但現在家裡還有二少爺,那才是真正的曲家血脈。”
他的語氣低沉又嚴峻:“大少爺勢力漸大,您可萬萬不能再留著他了!否則後患無窮……您要好好想一想。小人為您忠心辦差半輩子,如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啊!”
曲蕭許久未語。
而後他依舊沒有給出明確的決定,隻道:“我心裡有數,你且好好吃些酒菜,在牢裡,安度這最後一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