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是出現了救兵,他一時心中惱怒,迅速撥馬回頭,倒要親自看看這敢衝到亂軍中救人的又是哪裡來的壞事者。
耶律單轉過身去,便看見有一隊人馬正破開包圍,朝著城中回撤。
當先兩人,一個身穿郢軍的銀色盔甲,應是方才差點送命的嚴惲,另一個則一身白衣飄飄,遠遠瞧著不大像是軍中將領。
卻不知是何身份,竟然狂妄到不著甲胄就敢衝入戰場。
他們所領的人不算很多,但比之方才惠陽城中屬於訓練的軍士,行動間卻要迅猛英勇的多了,竟然生生從西羌的軍隊包圍中開出一條路來。
耶律單被激起興趣,眼睛一眯,回手握住馬側懸著的刀柄,正想著要不要上前跟這些人一會,卻見那名白衣人忽地側頭,看向自己。
這時耶律單才看清,對方的眉眼竟然生的極為漂亮秀氣,隻是麵上籠著一層寒霜般的冷意,雙眼如同寒潭秋水,令人見之便覺得心中一凜。
他尚未來得及喝問,隻見那人竟將手中韁繩一提,反倒先朝著自己衝過來了。
擦肩而過的時候,嚴惲下意識地一拉,手指卻隻在曲長負的衣袖上劃了一下,沒拽住他。
——他瘋了嗎?
這是一時之間在場敵對雙方同時的心聲。
沒聽說有人被大軍包圍之後,見到對方主將不想著快點逃跑,還主動上去開打的。
兩人之間還有一段距離,根本用不著等耶律單動手,周圍的士兵已經紛紛湧上去圍攻曲長負。
數人挺起長矛朝他刺去,還有人去斬馬腿,想先將他的馬砍倒。
曲長負一提韁繩,馬兒已經長嘶一聲人立而起,頓時避開了攻擊。
馬蹄重新落下的時候,直接便將還來不及躲開的人踩在了馬下。同時,曲長負劍光快閃。
他之前也曾經幾次出劍,但是往往隻需要一兩招,對手就已經解決,這回麵對層出不窮的敵人,才算是終於使出了些真功夫。
他的劍很靜,一招一式間甚至根本不聞劍鳴之聲,因而更加飄忽難定,旖旎優雅中透著難以捕捉的森寒。
在喧囂的戰場上,一團團亮起的白色劍光就仿佛落在人間的雲霧,當雲散霧開,便是豔麗的紅煙乍起,眨眼間人已倒地。
他的人連同劍,看起來都是那樣的冷淡安靜,卻又那樣的無堅不摧,並沒有花費多少時間,擋在前麵的西羌士兵都已經紛紛倒地,而曲長負竟真的來到了耶律單的麵前。
因為他從一開始就衝進了西羌人的隊伍當中,因此四下不好放箭,耶律單沒想到竟真的讓對方突圍成功了,眉頭一皺,便要拔刀。
同時,他身後的兩名副將大聲叫著“保護將軍”,也衝了上來。
一瞬間,劍影襲來,耶律單尚且未及擋架,便感到自己的手腕被冰涼的五指一握一推,他的刀剛拔/出/來一半,竟然生生就被推進了刀鞘中。
他一生征戰沙場,也曾輸過,但還是頭一回遇上這種連武器都拿不出來的窘迫狀況。
當時耶律單的心裡就掠過一個念頭——完了。
可是一切發生的太快,他根本就沒有再變招反抗的餘地,曲長負一手抓著他的手腕,另一手的劍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一瞬間,所有人的動作和呐喊聲都停下來了。
時間精確在幾個刹那,僅僅是遲了片刻,耶律單兩名副將的兵器也已經指在了曲長負身上。
曲長負麵帶淡薄笑意,微微揚起下頜,搭在耶律單脖子上的劍調整了一個角度,挑眉道:“嗯?”
兩名副將同他對視了片刻,然後悻悻將武器收了回去。
“你想怎麼樣!”
曲長負道:“退兵,讓他們回城。”
耶律單臉色難看,半晌不語,他的護衛在旁邊圍成一圈,虎視眈眈地看著曲長負,曲長負卻視而不見,隻道:“我不是個很有耐心的人。”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他們後方軍營中除了之前的一陣爆炸聲之後,竟然安再也沒有了動靜,也不免令人擔憂。
耶律單知道這回自己是徹底栽了,咬了咬牙道:“即使撤兵,也不過是暫時的,惠陽城我們依舊會繼續進攻,你也不可能再敗我第二次。”
曲長負道:“唔,明明已經慘輸了,卻還要硬說幾句沒發生的事來挽回尊嚴……這種倔強的態度非常可愛,我欣賞你。”
耶律單:“……”
他沒想到這人的口齒也不下於他手中之劍,當時就不想說話了,下令退兵。
西羌兵將們讓出了一條可以通行的道路,但依舊保持著遠遠將惠陽包圍住的陣勢。
曲長負也沒指著能就此來改變大局,說到底耶律單也不過隻是一名將領罷了,沒那麼值錢,殺了他還有旁人來,照樣可以領軍。
這也是曲長負今日不殺他的原因——隻除去耶律單,沒有用處。
他架著耶律單守在城門口,看著嚴惲等人進城。
耶律單大概也清楚對方不會殺自己,冷眼打量著曲長負,問道:“你到底是何人?狂傲的小子,戰場上不著盔甲,衣作純白,是為了給你自己戴孝嗎?”
“我隻是無名小卒而已,不值得將軍介意。”
曲長負知道他心中憋氣,隻能言語泄憤,並不在意:“越是在戰場上,主帥越要穿的鮮明,這樣才能讓你的將士們看見你沒有倒下,讓你的敵人見證——”
他湊近一點,慢慢在耶律單的耳邊說道:“你不可戰勝。”
眼見最後一人也進了城門,正站在吊橋前緊張地喊他,曲長負施施然地將耶律單放開,轉身策馬便上了吊橋。
一幫西羌人緊張地搭起弓箭對準了他,他卻根本就不理會,狂傲的仿佛將身周一切,當成了螻蟻煙雲。
進去之後,吊橋懸起,小端低聲問道:“少爺,那璟王和他手下的七八名侍衛呢?”
曲長負道:“沒關係,西羌經過此事,必然也會暫時調整,商量策略,他們一時半會不會再進軍,璟王能自己回來。”
他說著咳了幾聲,皺眉活動了一下手腕。
小端道:“少爺許久沒有這樣動手了,回去之後我給您按按。”
曲長負“嗯”了一聲,隻聽一陣腳步聲傳來,抬眼向前一望。
由於最近的戰亂,此刻街道上都是碎磚亂瓦,百姓們無事不敢外出,整座城都顯得空蕩而破敗。
曲蕭身上還穿著染血的盔甲,踩著一堆廢墟亂石走過來,看見曲長負之後,猛然定住腳步。
曲長負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父子兩人對視片刻,最後誰也沒說話,曲長負麵無表情地催馬向城中走去,馬蹄噠噠地經過曲蕭身側,毫不停留,擦肩而過。
曲蕭忍不住又轉身望著他的背影,望著他離自己越來越遠。
他方才還在想,若是死前能見曲長負一麵就好了,沒想到曲長負竟然真的出現在這裡。站在牆頭上看見兒子的那一刻,心中的激動稍縱即逝,立刻被擔憂悔愧衝散。
他怎麼會來這裡,他又為什麼要來?
這個傻孩子。
明明平日裡那麼聰明清醒,有的時候,他卻偏生要倔強地去做那麼不值得的事情。
相比對方此時的出現,曲蕭寧願他一直厭惡自己,最好把自己當成是不值得再惦記的、令人生厭的過去,再也不要影響心緒。
他忍不住苦笑起來,慢慢轉身,重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