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燦爛。
京城已經好幾天沒有這般燦爛的陽光。
但街上的人卻還是很少,現在京城兵荒馬亂的,大家都情願躲在家裡,躲開這好天氣,也不想為了曬曬太陽,就惹上一身的麻煩。
賈珂茫然的站在街上,渾身發寒,沒有半點沐浴著如此燦爛的陽光時該有的溫暖。
他很少有這樣茫然的感覺。
他並不是一個喜歡樹立多麼遠大的目標的人,但是他往往總有很多階段性的目標。
他並不是一個衝動的人,他往往做事之前,都會先想好自己應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剩下的就交給隨機應變。他信賴自己的頭腦,就像絕世的劍客信賴自己拿劍的那隻手一樣。
可是現在,他卻連自己的腳下一步該往哪裡落都不知道。
他忍不住深深的唾棄起自己來。
他從來都覺得自己很聰明,無論是什麼樣的大人物,都在他手裡吃了虧,即使是神通廣大如小老頭,也沒在他手裡落了好,他想到這些,甚至連他自己也會不自禁的高看自己一眼。
可是現在他才知道,自己連蠢豬都不如。
“我怎麼能讓彆人在我麵前把王憐花帶走呢?”
賈珂反反複複的想著,然後他聽到有人在身後叫他。
“賈公子。”
賈珂回頭,就看見金九齡。
金九齡看見他慘白的臉色,嚇了一跳。
他的眼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但你要仔細看,就會發現這光亮是源於他眼中的淚光。
金九齡定了定心神,道:“賈公子,你找到王公子的線索了?”
賈珂搖頭。
金九齡四下張望,這裡是榮國府右手邊的一條窄街,當時榮國府看門的下人看見王憐花跟著那個六扇門的人向這個方向走了,賈珂停在這裡,顯然也是聽了那幾個下人的話,才追到這裡的。
他們現在正站在一個十字形的路口,附近有幾個坐在路邊閒聊的百姓,兩個人在下棋,幾個人在旁邊或站著或坐著圍著看,不遠處還有幾個賣熱茶賣豆汁和糕點的小販,此刻,這些人都在或明目張膽或悄悄的看他們。
金九齡道:“你問過他們了?”
賈珂點點頭,道:“他們沒人見過王憐花。
”
金九齡一聽他的語氣超乎自己想象的平靜,平靜到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也冷靜到近乎毫無感情,不由多看了他一眼,他眼中的淚光似乎還在閃爍著,然後金九齡道:“沒人看見?”
賈珂道:“要麼當時在這裡的人,現在不在這裡,要麼,那個人就是帶著王憐花從這裡消失的。”
消失?
金九齡看了看那些在路邊下棋的人,小聲道:“你的意思是這裡有暗道?”
賈珂道:“不止地上,天上不也有可能嗎?”
天上?
金九齡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看見一道道落著霜雪的屋頂,層層疊疊,陽光下,宛若一道高過一道的雪白的海浪。
賈珂繼續道:“金捕頭,我需要你的幫忙。”
金九齡收回目光,道:“我知道,我這就回六扇門,叫人過來,把這裡搜一遍。”
賈珂鄭重道:“多謝!”
然後他頭也不回的大步的離開了這裡。
他先前已經將這路口仔細檢查了一遍,確定路麵上或者道路兩邊的樹上絕沒有任何機關或者暗道。
也許那路口周圍的住宅樓裡藏著機關,也許沒有,但這已經不是他能進去調查的了。
賈珂用儘全身的力氣,控製自己,去想:假如我是那個綁架了王憐花的人,我會去哪裡?
那人年紀在二十六到三十歲之間,個子不高,在一米六五到一米六七之間,相貌平平無奇,看過即忘,應該沒有易容,或者易容手段比王憐花高,所以王憐花並沒有看出他的破綻來。
他一個男人,這樣的個頭,在京城裡應該很顯眼的。
他的口音……對了,他的口音和賈母的口音有點像,賈母是金陵人,但是年輕的時候就離開金陵,搬來京城,所以她的口音裡,金陵的味道,便如從梅花花瓣上掃下來的雪水裡的浮塵,微不可見,但又確實存在。
可是僅憑這兩點去找人,就猶如大海撈針,不僅很難找到人,時間上也不允許他去這樣找。
一定還有線索,快想想,那個人身上還有沒有什麼線索。
就在賈珂冥思苦想的時候,金九齡也沒閒著。
他正準備回六扇門,調動大批捕快來這路口進行地毯式搜索,但是他剛剛經過榮國府門口,
就被看門的仆人攔住了。
仆人滿臉倉皇道:“金捕頭,您看見我們二爺了嗎?”
金九齡道:“我們剛剛分手了,現在金某也不知道賈公子去哪了,怎麼了?”
仆人吞吞吐吐道:“沒什麼,就是家裡有點事。”
金九齡觀其神色,淡淡笑道:“出什麼事把你嚇成這樣了?”
仆人遲疑著,看看左右,壓低聲音道:“我們瑚大爺掉進湖裡淹死了,隻是老太太老爺他們現在都在宮裡,二太太剛剛從屋裡出來,看見瑚大爺的屍體,差點暈過去,說是什麼厲鬼來索命了,又打發人去東府請珍大奶奶過來幫著主事,然後跟金爺一起過來的那個人。
他當時聽到丫頭尖叫,就趕了過去,把瑚大爺從湖裡撈了上來,人撈上來後,那個人就發現他脖子和右手手腕上一道烏黑的手印,那手印很小,看著就是五六歲的小孩才會留下的手印。咱們府上可沒幾個這麼小的孩子,就算家生子,也沒這麼小就進府當差的,平日住家裡也不能隨便進府,所以,所以——”
金九齡接話道:“所以你們就想到,貴府的賈珂賈二爺正好是這個年紀?”
仆人立馬嚇白了一張臉,道:“這話可不能亂說,隻是二太太讓趕快把二爺找回來,何況,二爺前一陣不還買了一個小廝,也是這般年紀麼。”
金九齡道:“這位瑚公子是多大?”
仆人道:“過了年就十四歲了。”
金九齡沒有急著說話。
十三四歲的孩子和五六歲的孩子在體格上相差的十分懸殊,換作一般情況,一個五六歲的孩子絕不可能在不驚動他人的前提下把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扔到湖裡,並且不給他任何呼救的機會。
但是賈珂也好,王憐花也好,他們確實不屬於這個一般的情況。
他們恰好可以殺死任何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並且保證這過程中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可是他們絕不會這麼蠢,絕不會殺人的時候,在死者的屍身上留下足以證明身份的手印。
這是意外?還是有預謀的?
綁架王憐花的人和殺死賈瑚的人是同夥?還是隻是巧合?
金九齡想著想著,忽然心裡浮現了一個極為可怕的念頭。
如果這件事是王
憐花做的呢?
幫皇帝做事,讓大家都知道他會易容,這件事本就在王憐花意料之外。
也許他隻是因為不想再和皇家扯上關係,也許他擔心彆人會打他易容術的主意,所以他搶先一步離開了京城。
可是他待在榮國府近兩個月,和賈珂朝夕相處,賈珂一定已經知道了他很多秘密,也許有人會想辦法從賈珂那裡打聽到他的秘密。
這世上唯一能保守秘密的人,就是死人。
這道理金九齡明白,王憐花是江湖上最擅長玩弄人心的魔女——王雲夢的兒子,他又怎會不明白。
所以他不僅用自己被綁架的假象離開了京城,並且在走之前,他殺死了賈瑚,還把這樁命案栽贓到了賈珂身上。
一旦罪名成立,賈珂當然也就離死不遠了。
可是他到死,隻怕都在擔憂被綁架的王憐花的下落,不知道正是那個被綁架的人,親手把他送上了斷頭台。
金九齡想到這裡,頓覺渾身發寒,他不由想到剛剛賈珂那備受打擊的模樣,一時心裡忽然充滿了同情。可是這同情中,卻又有幾分幸災樂禍。
你看,就算你再怎麼精明,再怎麼狠辣,這世上總還是有人能讓你吃虧的。
金九齡感慨完了,又開始同情自己。
儘管他心裡已經給王憐花定了罪,但賈珂一日不死,他還是得裝裝樣子,幫著他努力去找人。
金九齡解下自己腰帶上的玉佩,遞給站在旁邊,看起來無所事事的另一個看門的仆人。
“勞駕,能不能幫我去六扇門叫些人過來?叮囑他們帶仵作還有幾條狗一起過來。”
那仆人接了玉佩,道:“金爺你呢?”
金九齡道:“貴府死了人,我當然得先去看看怎麼回事,再決定接下來做什麼。”
先前和他說話的仆人道:“金爺,我們二爺怎麼辦?”
金九齡道:“多派些人四處找找吧,不然他一時半會,隻怕不會回來的。”
說罷,又走進了榮國府裡。
像榮國府這樣的人家,哪怕家裡死了人,也不會立刻去報官。
因為對於他們這樣的人來說,家族的體麵比什麼都重要,哪怕明知是掩耳盜鈴,也會把手死死的釘在耳朵上,直到最後一刻才放下來。
可惜第
一個發現屍體的人雖然是賈母的侍女,第二個發現屍體、並且把屍體撈上來的人卻是一個外人。
金九齡來到湖邊的時候,湖邊已經沒什麼人了。
賈瑚的屍體已經收斂起來,殷野王則被賴大請到賈政書房裡休息,又請賈政養在家的幾位清客作陪。殷野王雖然讀書不多,但這幾位清客天天和賈政吟詩作對,筆墨又能多到哪裡去,隻不過是會看眼色,擅長捧場說笑,因此此刻和殷野王聊天,雖然話不投機的多,但是倒沒冷場。
金九齡的心很累。
“你們怎麼把賈大爺的屍體挪走了?”
他問領著他來湖邊的管家。
賴大道:“太太說總不能一直放在湖邊,咱們隻好先把瑚大爺搬進屋去了。”
金九齡歎了口氣,他已經來到湖邊,卻沒有急著靠近,看著湖邊積雪融化,被踩的滿地泥濘的路麵,道:“剛剛有多少人過去了?”
賴大道:“先是老太太房裡的琥珀要去太太房裡,給她老太太今早臨走時吩咐送去給二太太的一包參片,她走到湖邊,發現了瑚大爺的屍體,頓時嚇得六神無主,尖叫出來。和金爺一起過來的殷大人當時正好在附近,他聽到琥珀的尖叫聲,立馬就趕到琥珀身邊,順著她的目光,就看見漂在湖裡的瑚大爺的屍體。
他飛到湖上,把瑚大爺給撈了上來。好幾個丫鬟小廝還有婆子比殷大人晚了一會兒趕到,也都湊到湖邊去看是怎麼回事,之後二太太過來,一起過來的還有二太太房裡的幾個丫頭,二太太還在這兒差點暈倒。二太太過來後,珠大爺、大姑娘和二姑娘聽到動靜都趕了過來。
還有瑚大爺姨娘的哥哥也被人通知趕了過來,他雖然是府外的人,但是發生了這事,大家哪好攔他,就讓他進來了。他過來後,珍大奶奶才趕到的。”
金九齡皺眉道:“這麼多人聚過來,這下現場的足跡全都被破壞了。”
賴大道:“家裡頭一回出這種事,大家都慌裡慌張的,沒有經驗,實在對不住了。你看我現下把剛剛來過這裡的人都叫來,太太那邊有他們的鞋子,一一比對地上的腳印,這樣行不行?”
金九齡道:“這要不是雪地,這法子還能奏效,可是這
兒不僅落滿了積雪,並且今天太陽還很好,照的雪都開始融化了。每個人對比腳印已經沒用處了。”
他邊說著,邊走到湖邊,就看見結著冰的湖麵上破了一個大洞,洞下麵是漂浮著冰渣的湖水,還有兩三塊浮冰手掌大小的浮冰在洞下的湖水中打轉。
金九齡探身看了看冰層,冰麵大概有半個指節厚,人站在上麵,很容易就會踩破冰層,掉進湖裡。
金九齡又去看冰麵上大洞的邊緣,當時賈瑚應該是沒有怎麼掙紮,就直接掉落其中。
金九齡從湖邊折下一條光禿禿的柳枝,半跪在湖邊,用柳枝在洞下湖水中攪動。
賴大道:“金爺,剛剛我們讓人下去在這洞裡找過了,下麵什麼可疑的東西都沒有。”
金九齡道:“什麼都沒有?”
他直起身,正想把手裡的柳枝扔到一邊,但是動作忽然停滯了。
賴大道:“金爺,您是發現什麼了嗎?”
金九齡看著自己手背上的一點淤泥,被湖水泡過後,這些淤泥竟然還在手背上殘留了薄薄的一層,金九齡喃喃自語道:“我的手怎麼會這麼臟呢。”
賴大忽然覺得眼前一花,定睛一看,就見麵前的金九齡不見了,他原本站著的地方,竟然隻有一雙靴子。
賴大不由一驚,左右一看,才發現金九齡竟然已經光著腳飛身上了剛才他折柳枝的柳樹上,
賴大愕然道:“金爺,您這是做什麼?”
說話間,金九齡已經從樹上飛了下來,衣袂飄飄,悄無聲息,宛若一片葉子,落在他那雙擺在地上的靴子上麵。
金九齡道:“我知道凶手是怎麼把賈大爺扔進湖裡的了。”
賴大臉色難看道:“怎麼扔進去的?”
看他的表情,恨不得金九齡立馬把剛才說的話吞下去,然後再告訴大家,這一切都是一場意外,賈瑚是腳滑自己掉進湖裡淹死的。
賴大一想到現在賈母等人都不在,王夫人身上又有傷,卻出了這樣的意外,他作為榮國府的大管家,到時候一定逃不過主人責難,就已經夠糟心的了。
如果這意外變成蓄意,變成凶殺案,並且還可能是弟弟殺死哥哥,榮國府怕是未來十年都會是京城豪門八卦裡經久不衰的主角,而他賴
大,估計也隻能引咎辭職了。
金九齡道:“從這棵柳樹上扔下去的,這樹上甚至還有當時凶手鞋上粘的臟泥,也要感謝這場大雪,現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泥濘不堪,因此這凶手無論是從哪裡來的湖邊,都避不開鞋上會粘泥這件事。”
賴大聽到這裡,忍不住抬腿,看了看自己的靴子底,果然,前兩天剛換的靴子,鞋底也臟的沒法看了。
賴大看完靴子,想到自己關心的問題,小心道:“金爺,那樹上的鞋印,是多大的腳?”
金九齡道:“不知道,上麵的鞋印早看不出來了,應該是凶手當時在樹上來回挪動位置,所以鞋印完全看不出來具體的形狀,隻能看見鞋底粘的臟泥。不過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把十三四歲的孩子搬上樹,再把他從樹上扔下去,這基本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賴大道:“不錯,五六歲的小孩哪有這力氣做這種事。”
金九齡默默不語,在心裡想著,一個六歲多的小孩也做不到這種事,除非他有一個幫手。
然後金九齡道:“勞煩帶我去看看賈大爺的屍體吧。”
賴大應了一聲,又領著金九齡去看賈瑚的屍體。
賈瑚的屍體暫時找了間空房間放著。
金九齡不是仵作,不會屍檢,他隻是大略檢查了一下賈瑚的肚子和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