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肉湯躺在床上,她眼睛沒有睜開,隻覺得筋疲力乏,渾身上下,每一處都很酸軟,她似乎已經躺了很久。意識隨著她的清醒而漸漸複蘇,她仍閉著眼,視覺的世界仍是暫閉的,嗅覺的世界卻是長存的。
床單的氣味,皂角的氣味,熱粥的氣味,水珠打在油膩膩的油條上的氣味,手帕上的香粉的氣味,這味道倒是十分的熟悉,是她最喜歡的一種香粉,讓人想起在雨中靜悄悄綻放的睡蓮。
她睜開眼睛,先看見客棧略顯破舊的屋頂,綠色的窗紗,堆著一層薄薄的灰的窗台,灰色的落著一大塊油垢的牆紙,她坐起身來,她的那幾個手下正圍坐在桌邊吃飯,見她醒過來,連忙站起身來,等她說話。
牛肉湯看他們一會兒,問道:“我上次見你們,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手下道:“是兩天前了。”
牛肉湯臉一沉,重複道:“兩天前?”又問道:“六姐姐她現在在哪呢?”
牛肉湯在客棧裡假扮廚子做牛肉湯的時候,她這十幾個手下,有幾個在客棧裡做事,餘下諸人都住在鎮子上的百姓家裡,隨時等著牛肉湯發號施令。
客棧著火那晚,因為牛肉湯被賈珂二人擄走,他們沒等到命令,不像宮六的手下一般及時反應過來,一路跟蹤客棧中的住客追到臨鎮,這兩天才陸陸續續的趕到臨鎮。他們到臨鎮時,宮六及其手下已經被王憐花殺死,連屍體也已經用化屍粉清理的十分乾淨,因此他們始終沒見過宮六等人。
此刻聽牛肉湯這麼詢問,其中一人道:“這兩天都沒見過他們。”
牛肉湯臉色頓時變了,尚未說話,另一個手下道:“他們怕不是已經趕去武當了。”
牛肉湯心裡也是這麼想的。
她現在還以為自己先前遇見的真的是方玉飛,因為除非他們之中出了內鬼,不然這世上絕不應該有人猜到她和沙曼的關係。
方玉飛知道這件事並不奇怪,也許沙曼雖然因為他把自己賣進了妓院而恨他入骨,但她同樣也愛他,因為他畢竟是她的哥哥,這世上她唯一能信賴的人也許隻有他。所以在她活著的時候,她就把他們的事情詳詳細細的告
訴了他。
方玉飛沒有殺她,說明他來找她的目的,大概就是他說的那樣,他想要在這件事裡分一杯羹。可是為什麼她這麼晚才清醒過來?難道方玉飛同時也答應了宮六,讓她晚幾天再醒過來?畢竟方玉飛能找到她,就是宮六給他指的路!
牛肉湯道:“你們是在哪裡找到我的?”
一個手下道:“就在這渡雲鎮的寺廟裡。”
另一個手下道:“兩天我們一直在找你,昨天夜深時候,我們回到客棧,就見我和江舟的房間的桌上放著一封信,信上說你在一間廟裡。當時我們在渡雲鎮和一開始待的紫竹鎮之間的月橋鎮上,一看到那封信,就立馬趕到渡雲鎮來,照著信上所說,繞到佛像後麵,一點亮燈,就看見你躺在一張毯子上安然酣睡。我們用了好幾種辦法都叫你不醒,就把你帶到這家客棧來了。”
牛肉湯沉吟著道:“那封信給我看看。”
第一個手下懷裡拿出一封信,遞給牛肉湯。這封信沒有信封,隻是一張對折的信紙,信紙上寫著一句話。
“往南五裡,有鎮名渡雲,鎮上有寺,寺中有佛,佛後有女,最善牛肉湯。”
牛肉湯冷哼一聲,一時真想將這信撕碎來泄恨,可是手指放在信上,想到這封信到時候甩在宮六臉上才更快意,於是強忍住怒火,將信折好,放進懷裡。她從床上跳下來,說道:“趕快吃點東西,然後……咱們要用最快的速度趕去武當,定要比那賤人更快一點!”
她大口吃著早點,直把桌上的肉餅和鹹菜當宮六似的,她狠狠咬在上麵,就好像她在咬宮六的肉,耳邊似乎也聽到了宮六的慘叫聲。
她的心裡也在惦念著宮六。
宮六走了多久了呢?起碼得有一天了吧。
宮六還有這份找方玉飛對她出手的閒心,看來那天晚上,那兩個忽然出手攻擊她的少年,也一定已經落在她手裡了。那兩個少年,沒準一個是在少林寺救走賈珂的人,而另一個人就是賈珂。
牛肉湯一想到此次功勞都要被宮六一個人搶走,心裡愈發嫉恨起來。她簡直快要氣炸了!人在氣頭上,哪能吃得下飯去,可是她一定要吃,因為接下來她還有一場硬仗要打。這裡和武當山相
距四百多公裡,宮六這時候一定還沒到武當的,她還有機會,隻要她搶先一步趕到武當,她還能贏!
王憐花一臉嫌棄的道:“這字真的好醜。”
賈珂笑眯眯的道:“畢竟是用腳寫出來的嘛,我現在用手都能寫的一模一樣,你該誇我臨摹的好才對。”
王憐花長籲短歎道:“你麵前就有一個精通十幾種書體的大師,你卻偏要用這麼醜的字。”
賈珂笑道:“就是因為你在書法上造詣頗深,才不能用你的字啊。除非你以後再也不寫字了,不然說不定哪天彆人看見你的字,就看出蹊蹺來了。咱們這趟雖然做的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可是這事卻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當然不能留下任何線索來。
至少我以後是不會用腳寫字的,自然就不擔心彆人把這字和我聯係在一起。我看這字很好嘛,反正彆人罵這字醜,也不是罵到你身上,你何必在意?”
王憐花橫他一眼,道:“隻因這件事你我雖不能認下,但一定是件日後聽到彆人提起就會大大得意的事情,我實在不想聽見彆人提起這件事的時候,還要加上一句,那人做的事雖很漂亮,隻可惜字寫的實在太醜了。”
賈珂輕笑道:“那也不錯,你這麼愛美,這麼醜的字,誰也想不到會和咱們有關係。”
說這話時,正好隔著窗戶,看見牛肉湯從對麵的客棧裡走了出來,她那十幾個手下早已經備好乾糧和馬匹,一人兩匹馬,牛肉湯足尖一點,落在馬上,一拉韁繩,健馬一聲輕嘶,衝出數十丈,眨眼之間便已奔出小鎮,她那十幾個手下緊隨其後。
賈珂和王憐花對望一眼,走下樓去,牽來他們早準備好的馬匹,遙遙跟在牛肉湯身後,一路南行,向武當趕去。。
客棧裡,木一半打開窗戶,放信鴿進來,取下信鴿腳上綁著的書信,展信一讀,走到客房的裡屋,說道:“公子,大老板來信說,賈珂已經把咱們的計劃告知皇帝了,現在皇帝分彆派人去了少林和武當,派去武當的將領是庫庫特穆爾,一路喬裝打扮,悄悄趕路。賈珂也沒有回京,現在正在從少林趕往武當的路上,大老板讓咱們設法將他截住,無論死活,不能讓他跑了。”
木一半進來的時候,宮九正坐在桌旁發呆,走神,或者說是在思考人生。
隻是他發呆的時候,也沒有人能看出來他在發呆。
因為即使他在發呆,他那輪廓美如雕刻的臉上,也帶著一種冷酷、自負而堅決的表情,連眼神都十分的銳利。
木一半的腳還沒有踏進屋時,他已經回過神來,刀鋒般的目光也已經落在了木一半的臉上,木一半說話的時候,他不動聲色的靜默的聽著,木一半說完以後,他點了點頭,淡淡道:“好。賈珂現在在哪裡?”
木一半道:“不知道。”
宮九道:“那怎麼截住他?”
木一半道:“大老板說,以他對賈珂的了解,宮主和宮六既然沒有殺死賈珂,那賈珂一定發現了她們的身份,賈珂很可能會跟在她們身後趕去武當。”
宮九道:“她們兩個現在在哪裡?”
木一半道:“不知道。”
宮九淡淡道:“那就去武當山好了,賈珂總要去武當山的。”
木一半道:“隻怕去武當山已經晚了。屬下以為不如在咱們在丹江布下的暗樁等他,宮主和宮六一路趕來,一定會用到他們,賈珂見到咱們布下的暗樁,一定會對他們動手的。”
宮九點了一點頭,木一半便退出裡屋,招呼其他人收拾行李。
路上。
庫庫特穆爾忽然一抬手,眾人停下,趙敏一揮鞭子,趕到庫庫特穆爾身邊,向他望去,原來是先一步趕路的玄冥二老回來了。他二人明麵上是被庫庫特穆爾派去探路的,實際上卻是去聯係吳明的手下的。
趙敏到的時候,就聽見玄冥二老中的鶴筆翁道:“世……咳,公子,前麵鎮子上有一處鏢局,一共二十七人,全被殺死了。”他剛剛差點又說出“世子”二字,所幸很快想起庫庫特穆爾臨出發時對他們的囑托,因此話到嘴邊,立馬就改口了。
先前庫庫特穆爾派他二人去聯係的人,正是前麵鎮子上的金海鏢局的老板,此刻庫庫特穆爾聽到這話,不由和趙敏對視一眼,二人心中皆是驚惶詫異,隱隱約約生出許多不安來。
庫庫特穆爾道:“鶴先生,他們都是怎麼死的?”
鶴筆翁道:“回小姐,他們這二十七人,其中有六人死在大
金剛掌之下,五人死在寂滅爪之下,五人死在龍爪手之下,七人死在如來千手式之下,還有四人是被無相劫指殺死的,這些都是少林派的絕學。除此之外,他們的屍體旁邊,還寫著一句話。”
趙敏好奇心起,說道:“什麼話?說來聽聽。”
鶴筆翁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行字是用血寫成的,字跡十分難看,歪歪扭扭,很不工整,連七八歲的小孩寫的字都不如。”
庫庫特穆爾喃喃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難道是少林的僧人做的?”這句話聲音壓的很低,生怕彆人聽見似的。
趙敏道:“少林不是講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麼,這麼狠辣的事,可不像是少林做的,我看這些人八成都是賈珂殺的。”
鹿杖客道:“這少林的絕學極為難學,即使是少林的高僧,終其一生,恐怕也隻能修習一兩門,何況我們師兄弟看那二十七人身上的傷勢,皆是一招斃命,毫無反抗的機會,賈珂隻怕沒有這麼高深的武功。”
趙敏心中暗道:“難道真被賈珂找到機會,救出了幾個少林的僧人來?”隻是這話不好當著其他人的麵說,於是一牽韁繩,不再說話。
這般趕了一天的路,一路上遇見三四個吳明告訴他們的據點,皆是當鋪和鏢局這種地方,每到一處據點,就見一處據點的人都被人用少林絕學殺了個乾淨,地上也都寫了“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句話。他們還找到了幾個撞見殺人凶手的過路人,據他們描述,那凶手是兩個人,穿著普通的布衣,有點像僧袍,身上帶著鬥笠,連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到了晚上,趙敏等人投入客棧,庫庫特穆爾將一路見聞寫信派人送去給吳明,趙敏坐在桌旁,喝了口茶,說道:“哥哥,看來我先前所料不差,不是咱們這裡,就是吳先生那裡,反正總有一處出了內鬼。”
庫庫特穆爾沉吟片刻,道:“敏敏,我派人送你回京吧。”
趙敏聽到這話,心中一怔,抬頭看庫庫特穆爾,察顏辨色,知道他是擔心這內鬼查到他們和吳明的關係,或會對他們不利,因此才讓自己離開。
趙敏笑道:“如果這內鬼能查到咱們和吳先生的事,定然
會對咱們下手,哥哥,你覺得我是跟著你,跟著這兩千來人一起趕路安全,還是自己帶著幾個人回京城安全?”
庫庫特穆爾聽到這話,不由歎了口氣,道:“我真後悔一時心軟,把你帶出京城來了。”
趙敏笑道:“我倒要感激你帶我出來呢,京城哪有這麼好玩的事,我還真想會會這兩個內鬼。”
牛肉湯為了搶在宮六前麵趕到武當山,一路上每路過一處據點,就徑自去那處據點換馬,要來熱水熱食,並不停歇,直接向下一個據點趕去。賈珂和王憐花緊緊跟在她身後,自然也不能停下來,好在兩人早有準備,離開客棧時就打包好了清水、乾糧和肉乾,雖爭分奪秒,倒也過得下去,不過三日,他們就趕到丹江。
這時東方天色放亮,江麵湍急,水聲濤濤,賈珂和王憐花遠遠將馬扔下,一路用輕功追著,來到江邊,他二人躲在樹上,就見牛肉湯等人驅馬趕到江邊後,才自馬上跳下,走到茶鋪老板麵前,從懷裡拿出一條青銅魚符,伸手過去給老板一看。
她這動作雖然極為隱蔽,但這茶鋪老板此時站在鋪子外麵,賈珂和王憐花躲在高處,正好將她手裡的青銅魚符看得清清楚楚。一路上她每到一處據點,皆是向人出示這條青銅魚符,因此二人雖然聽不見牛肉湯和老板說的是什麼話,但是一看便知,這茶鋪老板也是她的同夥。
王憐花窩在賈珂懷裡,低頭凝視著牛肉湯,沉吟道:“咱們這一路遇見他們十多個據點了吧,這還僅僅隻是從少林到武當大半路程上的據點,這夥人的勢力當真好了不得。”
賈珂撫摸他的頭發,笑道:“十三個,如果這人沒有這麼可怕的勢力,又怎會去實施這麼可怕的計劃,打朝廷的主意的人可不止他一個,很容易就給他人做嫁衣了。”
王憐花笑道:“這也不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彆說旁人,就算是我,對此也是心動的。”
賈珂哈哈一笑,道:“這麼看來,我豈不是個佛陀,竟把你這個小魔頭給度化成了好人,真是功德無量。”
王憐花噗嗤一笑,仰頭看他,說道:“你說得不錯,我若是從前不認識你,此刻見你第一麵,一定以為你是個
少林弟子。”
賈珂笑道:“為什麼?難道我臉上閃動著佛光?”
王憐花笑道:“自然不是,隻因為我看你的臉皮,就知道你一定練過少林派的金剛不壞體神功,不然說出這種話的時候,你怎麼一點兒也不見臉紅。”
賈珂笑道:“我為什麼臉紅,明明我說的都是實話。”
王憐花微笑道:“這兩天來,我殺的人簡直比我過去殺的人加起來都多。你竟然還說你把我度化成了好人?”
賈珂正色道:“當然是好人。”
王憐花道:“嗯,除了你以外,還有誰會認為你我這麼做是好人會做的事?”
賈珂撫摸他的頭發,微笑道:“隻要是知道內情的人,都會這麼認為的。皇上一直忌憚江湖,江湖也一直忌憚朝廷,這些年來,好不容易朝廷和江湖的關係趨於穩定,可是這夥人為了一己私欲,就設下陷阱,想要挑起朝廷和江湖的戰爭。
如果那天我沒有想到無花的事,咱們就不會去少林,如果咱們沒有去少林,五嶽劍派和少林武當都會被拖下水,到時候隻殺死我一人,也根本無法平息這場戰火,朝廷就算願意割肉求和,隻要他們從中挑撥,戰爭也是一觸即發。到時候衛國不僅要和江湖人打,隻怕丹國、西泥國、吐蕃甚至草原那邊都會參與。
到時候會有多少人|妻離子散,多少人流離失所,咱們今日所作所為,我覺得甚至應該被人立長生碑的。”
王憐花越聽越好笑,聽到最後,笑得簡直不可抑製,忍不住靠在他懷裡,哈哈笑道:“真沒想到,有朝一日,我王憐花竟然也成做好事的大俠了。”
賈珂一臉浩然正氣的道:“可不是,所謂‘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你現在不僅是一位大俠,並且還是大俠中的大俠。如果日後你做了壞事,不幸被人抓到了把柄,你大可以直接扇那人幾巴掌,大聲斥責他說:‘老子當年為了黎民百姓為了天下蒼生累死累活的時候,你都做什麼了?有什麼臉來指責老子?’”
王憐花聽了這話,眼睛睜得簡直不能再大了。
他就像看怪物一樣看賈珂,臉上既有殘留的笑意,也有新生出的震驚和詫異,這幾種表情混在一起,複雜極了,扭曲極了
,賈珂卻一臉正氣的任他看,就好像王憐花在很崇敬的看著他似得。
王憐花看了他許久,又開始笑起來,笑得肚子都疼了,賈珂隻好伸手給他揉肚子,揉著揉著,王憐花伸出手來,勾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吻著吻著,王憐花又忍不住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差點咬到賈珂的舌頭。
王憐花將頭埋在賈珂的肩上,大笑道:“賈珂,你真妙啊。”
賈珂伸手將他的臉捧起來,輕聲笑道:“我又不是貓,怎麼喵啊?王大俠,不要笑這麼大聲,被旁人聽見就不好了。”說完,就吻住他的嘴,很堅決的將王憐花的笑全都堵了回去。。
木一半伏在江邊的長草叢中,監視著江邊渡口,這時正好看見牛肉湯走到茶鋪,木一半道:“公子,宮主來了,賈珂應該就在附近了。”
他說完這話,卻沒聽到應聲,不由看看左右,在碧草叢中看到不少同伴,但是就是沒有看到宮九。
木一半問附近的人道:“公子呢?”
那些人搖頭:“不知道啊,我們沒和公子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