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鳳一聽這話,胸口宛如給一個無形鐵錘重重擊了一記,若非他脖子上架著七八柄長刀,隻怕他就要跳起來了。
他循聲看去,就見一個人站在門前,麵對著他們,一身黑色的常服,手裡拿著一隻橘子,橘子已經剝好皮,他取下一瓣橘子,放進了嘴裡,似乎感到陸小鳳的目光,嘴裡叼著橘子,對他笑了一笑。
陸小鳳吃驚道:“皇……皇上!”
皇帝笑道:“你叫朕這麼大聲,是想把朕吵聾麼?”
陸小鳳苦笑道:“我怎麼敢這麼做,隻不過有幾件事想不明白罷了。”他一麵說話,一麵望望站在門口的皇帝,又望望躺在地上的皇帝。
後者被宮九刺中心臟後,便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就好像死了一樣。這會兒他慢慢睜開眼睛,忽然咳嗽幾聲,聲音短促且劇烈,每一下咳出好幾口血來,站在旁邊的太監拿出手帕,將他臉上沾著的血擦拭乾淨。
陸小鳳心想:“他看著不像是傷了心臟。”
皇帝走到紫檀木的書桌之前,坐入椅中,向侍衛吩咐道:“送他去旁邊的昭陽殿,平一指已經在昭陽殿等著了。”待那個幾個侍衛將身受重傷的假皇帝抬走後,皇帝看向陸小鳳,微微一笑,正欲說話,忽然右手一揮,道:“你們退下吧。”後麵這句話則是對那些用刀圍住陸小鳳和宮九的侍衛說的。
眾侍衛聽皇上這般吩咐,紛紛將長刀收入鞘中,在他們二人左、右、後三個方向各站成一排,將他們二人圍住,以便陸小鳳和西門吹雪有什麼異動,他們能立即撲上去,製服陸小鳳二人。
他們不擋在陸小鳳麵前,陸小鳳的視野頓時變得開闊起來,他望望皇帝,望望太平王和太平王世子,他們本來背對著陸小鳳,這時察覺到陸小鳳的目光,便轉過頭,看向陸小鳳。
他們的衣服還是剛剛的衣服,身形還是剛剛的身形,可是他們的臉卻不是剛剛的臉了。
這下陸小鳳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皇帝道:“你有什麼事想不明白?”
陸小鳳沉吟道:“我有三件事不明白。”
皇帝微笑道:“是麼?願聞其詳。”
陸小鳳道:“第一件事 ,皇
上怎麼知道宮九這段日子一直是在裝傻的。”
皇帝避而不答,隻是問道:“第二件呢?”
陸小鳳道:“第二件事,皇上既然知道宮九的目的,為什麼不直接將他抓住,反而要布下這個局來逼他下手。”
皇帝道:“因為朕很好奇,太平王和宮九究竟是什麼關係。”
陸小鳳忍不住道:“宮九並不一定知道太平王和他有沒有關係。”
皇帝點頭道:“不錯,說不定他從沒有見過太平王,也不知道他和太平王長得有幾分相像,所以朕決定給他一個機會。”言下之意是說,如果宮九從前沒想過自己和太平王之間可能存在血緣關係,他看見太平王以後,決定為了這份可能而放棄刺殺計劃,那麼皇帝也會考慮饒恕他,因為他隻是被吳明利用了。
陸小鳳沉默片刻,心中百感交集,當真是說不出來的難受。
他歎了口氣,笑道:“第三件事,為什麼皇上不認為我和西門吹雪是宮九的同夥?”
皇帝看他一會兒,忽然笑道:“因為你交了一個很好的朋友。”
陸小鳳一怔,道:“很好的朋友?”
皇帝笑道:“剛剛你問朕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問朕,朕是怎麼知道宮九的陰謀的。其實這些事情,都是你這個朋友告訴朕的,朕所以找了這麼多人演這一出戲給你們看,也是他建議的。”
陸小鳳心道:“這手段怎麼這麼像一個人?”很快又否定:“不!絕不可能是他!”
皇帝繼續道:“他現在不在京城,一時半會兒也不好回來,隻好寫了封信,又找了一個可靠的信使,請他將這封信給朕送來。除了朕剛剛提到的兩件事,他在信上還專門提到了你,他說你又忠誠,又可靠,是他可以托付性命的朋友,並且你對咱們大衛忠心耿耿,絕不可能是吳明的同夥。”
陸小鳳雖然還沒想出這位朋友是誰來,但是他聽見這位朋友這麼誇自己,心裡也不禁美滋滋的。
就聽得皇帝繼續道:“他還說你唯一的缺點,就是很容易上當,不僅經常上女人的當,還經常上男人的當。”
陸小鳳臉一沉,心道:“這究竟是哪個混蛋在詆毀我?難道是那隻老猴子?可是老猴子和皇帝怎麼會有交情呢
?難道他這段時間經常偷偷溜進皇宮,偷皇帝的東西,一來二去,竟然和皇帝偷出了交情?”
皇帝道:“他知道你和宮九一起上京以後,就猜到你多半又被宮九騙了。”
陸小鳳心道:“又?看來這人連宮九當年騙過我這件事都知道的清清楚楚,編這些話的人,不是猴精,就是楚留香了,但是剛剛那一出戲,可不像是出自楚留香之手。”
皇帝道:“他說你雖然笨了一點——”
陸小鳳在心裡踢了這個朋友一腳,不過他不知道這個朋友究竟是誰,因此這人在他心裡也隻是個模糊的灰色影子。
隻聽得皇帝繼續道:“但是人卻很可愛,還請朕高抬貴手,饒恕了你。他給朕立下如此大功,又難得求朕一回,朕怎麼忍心拂了他的麵子,當然答應他了。”
陸小鳳忍不住道:“皇上,他究竟是誰?”
皇帝笑道:“朕說了這麼多,還以為你能猜出來呢。能看穿吳明的陰謀,猜到吳明的計劃,反過來利用他的計劃,誘敵深入,一招將軍的人,除了賈珂,還能是誰?”
其實皇帝說到剛剛那一出戲是他這位朋友提出的計劃的時候,陸小鳳就想到了賈珂,他認識這麼多人,隻有賈珂最喜歡用各種各樣離奇古怪的手段來對付彆人。
但是陸小鳳很快想到賈珂昨天就被毒蛇咬中,危在旦夕,整天昏昏沉沉的,哪有精力和吳明鬥法,因此他雖然越聽越覺得皇帝口中的這位朋友和賈珂很像,但是他始終沒有想到賈珂身上。這時他聽到皇帝這麼說,不由大吃一驚,問道:“賈珂不是被毒蛇咬了嗎?”
皇帝道:“他確實被毒蛇咬了,但是現在,他已經醒了。”
陸小鳳想起剛剛賈之春的滿臉擔憂,顯然她還不知道這件事,沉吟道:“他家裡的‘賈珂’是誰?”
皇帝隨意道:“他叫江小魚,和賈珂生的很像,先前賈珂就找過他假扮自己,旁人很難發現他二人的不同。想來這次也是賈珂找江小魚假扮的他。”
陸小鳳心道:“江小魚?這名字好耳熟……江小魚……江小魚……”他靈光一閃,忽然想起來,十年前,他從那個叫江大貓的孩子口中,聽到過這個名字。那個孩子說,他有個
兄弟叫江小魚,所以他的名字就叫江大貓。
但是江大貓和賈珂長得一點也不像,他的兄弟江小魚為什麼會長得和賈珂很像?
皇帝見陸小鳳沉默不語,心情很好地道:“你還有沒有想問朕的?”
陸小鳳想了一會兒,點頭道:“確實還有一件事。”
皇帝道:“嗯,你說。”
陸小鳳道:“賈珂這個計劃,應該是在不久之前,才交到皇上的手上的,因此皇上倉促之間,來不及派人將太平王和太平王世子安全帶來,隻好讓人假扮成太平王和世子的模樣。”
皇帝笑道:“你怎麼知道,朕不是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讓人假扮成太平王和世子,而不是讓他們本人過來呢?”
陸小鳳道:“因為世子確實幫吳明做了很多事,唯一不確定的地方,就是吳明是否如世子所言,綁架了太平王來威脅世子幫自己做事。如果讓真正的太平王和世子也參與進來,那麼這一出戲,不僅能用他們來試宮九,同時也能用宮九去試他們。”
皇帝點頭道:“你說得有道理,可是你也漏了一件事。”
陸小鳳忍不住問道:“什麼事?”
皇帝道:“朕身邊有個太監叫小乙,他的易容手段高明至極,哪怕他易容成你最親近的人,你隻看他的臉,也很難發現端倪來。可惜昨天他被人殺死了,除他以外,再沒有人有他這樣的易容手段。
太平王畢竟和朕一起長大,說不定他一眼就會看出皇帝是假的,如果他向宮九示警,那麼這個計劃就徹底失敗了,朕不敢冒這個風險,也沒必要冒這個風險,隻要抓住宮九,朕多得是讓他們開口的辦法。”
陸小鳳點點頭,繼續道:“賈珂並不是一個喜歡做多餘的事情的人,他每做一件事,通常都有他的用意。剛剛皇上讓西門吹雪醫治一個中了金波旬花花毒的病人,這絕不是隨意安排的,是嗎?”
皇帝承認道:“不錯。”說著他看了西門吹雪一眼,西門吹雪坐在椅上,冷冷地看著他,神情很冷,目光也很冷。
皇帝繼續道:“先前賈珂也中了金波旬花的花毒,好在他隻是吸進去了一點花香,倒沒什麼大礙,就像西門吹雪說的那樣,隻需要昏迷幾天,就能醒過來
了。
哪想到他暈倒以後,第二天晚上,朕派去保護他的梁太醫就在朋友家裡遇見了一個天竺大夫,這大夫說自己能解開金波旬花的花毒,還把藥方給了他,之後梁太醫拿著藥方回到太醫院,幾個太醫對藥方研究一番,認定這藥方能喝以後,梁太醫就給賈珂照著藥方熬了藥,第三天一早,賈珂就醒了過來。”
陸小鳳恍然大悟,道:“那張藥方和西門吹雪開得藥方一模一樣,是嗎?”所以剛剛他才會聽到太監對假皇帝提到“上次”這兩個字。
皇帝道:“一模一樣。”他看向西門吹雪,問道:“你是從哪裡得來這張藥方的?”
西門吹雪道:“一個人告訴我的。”
皇帝道:“這人是誰?”
西門吹雪道:“不知道。”
皇帝眉毛一揚,反問道:“不知道?”
西門吹雪道:“我七歲的時候,讀了毒菩薩撰寫的《毒經》,那時候我對《毒經》上記載的金波旬花十分好奇,就要管家幫我弄幾盆金波旬花來瞧瞧。過了幾個月,家裡就多了幾盆金波旬花,每一盆金波旬花上都罩著一個玻璃罩子,我把其中一個玻璃罩子拿開,湊到近前,仔細觀察花朵,一不小心,就將花香吸進肺中,當即便昏倒在地。
等我醒過來,管家告訴我,多虧一個天竺大夫路過萬梅山莊,聽說山莊裡種著金波旬花後,想要進來看一看,管家沒有答應,他隻得離開,在路上正好聽說我聞到花香暈倒一事,便又返回山莊,治好了我,還留下一張藥方,說日後再出這種意外,隻管照著這個方子熬藥就是。”
皇帝沉吟道:“但是你剛剛說過,你不知道這張藥方能否奏效。”
西門吹雪道:“因為我沒有自己試過。”
陸小鳳奇道:“那個天竺大夫幫了賈珂好大的忙,是嗎?”
皇帝點了點頭。
陸小鳳笑道:“既然是這樣,他為什麼不直接問西門吹雪,他和那個天竺大夫是什麼關係,反而要用這種辦法來證明西門吹雪和那個天竺大夫的關係?”
皇帝道:“因為那個天竺大夫是彆人假扮的。”
陸小鳳也不笑了,問道:“假扮的?”
皇帝道:“不錯,那個天竺大夫估計是擔心隻有他自
己一人,很容易就讓人看出不對來,因此邀請天竺大夫來家裡做客的那個梁太醫的朋友也是彆人假扮的,他真正的朋友恐怕已經死了。他們這般大費周章的來救賈珂,顯然不是單純為了賈珂好,而是彆有所圖。
賈珂懷疑,假扮天竺大夫的人,和兩次用毒蛇偷襲他的人,其實是一夥的,他們將他救醒,就是希望在你們到達京城之前,他就能根據這個人給的線索,查出意圖用蛇潮殺死他的人是誰來,但是這個人並不是這件事的主謀,而是被幕後主使利用的同夥。”
這些天陸小鳳疲於趕路,哪知道京城都發生了什麼事,因此他對皇帝說的話也一知半解,沉吟片刻,說道:“如果西門吹雪和他們是一夥的,那他絕不可能告訴彆人,他知道如何解開金波旬花的花毒,更不可能寫一張一模一樣的藥方,生怕彆人不會想起那個天竺大夫似的。”
皇帝道:“你說的有道理,但是還有一種可能。”
陸小鳳道:“什麼可能?”
皇帝凝視著西門吹雪,淡淡道:“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那個‘天竺大夫’一直待在京城,而你們卻剛剛抵達京城,那個‘天竺大夫’還沒有來得及告訴西門吹雪,賈珂中了金波旬花的花毒,並且被他治好了這件事,因為賈珂會中金波旬花的花毒,本就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西門吹雪沒有說話。
皇帝問道:“你有沒有話想說?”
西門吹雪淡淡道:“我無話可說。”
陸小鳳道:“你怎麼會無話可說?”
西門吹雪笑了,笑容看起來頗有幾分嘲諷之意,他冷冷道:“我該說什麼?難道你要我跪地求饒,請皇上高抬貴手,饒我一命嗎?我從未做過任何錯事,便是死,也不會為了莫須有的罪名,去求人饒過我。”
皇帝微笑道:“怎麼這麼急著生氣?朕什麼時候說,要因為這件事定你的罪了?”
西門吹雪沒有說話。
皇帝道:“你剛剛給朕的那瓶丸藥,朕已經派人檢查過了,裡麵含有多種名貴藥材,製煉不易,確實是好東西。剛剛你見到朕被宮九刺穿心臟,那副著急的模樣,朕都看在眼裡,剛剛你以為朕要死了,為什麼這樣著急?”
他不得
不承認,剛剛看見西門吹雪以為他要死了,那副心急如焚,悲傷難過的模樣,讓他心中很是寬慰。
皇帝討厭的人很多,但是他絕不會討厭一個把自己放在心上的人。
不僅不討厭,還非常的喜歡,簡直越看越順眼。
西門吹雪冷笑道:“我雖然不怕死,但是我不希望自己死了,還要擔上刺殺皇帝的逆賊這名號。”
陸小鳳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剛剛他見到宮九刺殺皇帝,一時之間,驚訝、失望、痛苦、難過、憤怒、恐懼諸多情緒百感交集,哪還有精力去留意西門吹雪的反應,現在想起來,隻覺得皇帝說的半點不錯。
他和西門吹雪做了這麼多年的朋友,連笑都很少見他笑一下,至於著急、擔心,恐懼、憤怒這些情緒,這麼多年來,他從沒在西門吹雪的臉上瞧見過。可是剛剛,西門吹雪的臉上確實流露出了這些表情來。
陸小鳳很快又想起西門吹雪破天荒的同意放下手裡的劍,就為了進皇宮見皇帝一麵這件事。
難道……
陸小鳳看著西門吹雪。
——難道西門吹雪暗戀皇上?
——難怪西門吹雪從來不正眼看任何女人。
——難怪西門吹雪發現皇上誣陷他以後,居然這麼生氣,這麼委屈。即使他臉上不動聲色,但是陸小鳳和他朋友多年,哪會看不出他的心思來。
——這樣看來,猴精和花滿樓身邊也很少有女孩子,難道他們兩個喜歡的也是男人?
——難道他最要好的朋友裡麵,隻有朱停和楚留香兩個人喜歡女人?
皇帝看他許久,忽然笑了笑,道:“你當然不是逆賊。”
西門吹雪聽了這話,仍然沒有說話,隻是冷冰冰的臉色忽然變得和緩起來,就好像初春的第一縷暖風,吹開凍結成冰的河麵一般。
陸小鳳咳嗽一聲,把自己快要跳出喉嚨的心臟壓了回去。
就在這時,許寒封走了進來,臉色很不好地道:“皇上,宮九消失了。”
皇帝臉色大變,冷冷道:“消失了?什麼叫消失了?”
許寒封道:“回皇上,宮九的輕功實在太高,咱們大多數人連他的影子都看不見,並且他還有一種很奇特的功法,受了傷以後,立刻就能恢複,除非將他
腦袋打碎,不然沒法將他留下來,但是皇上您吩咐過,一定要生擒宮九,所以我們也不敢對他下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