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珂聞言一怔,聽得分明,說話的人竟是楚留香。
他和王憐花對視一眼,將小幾挪開。正待起身,又見王憐花身上和床上皆是一片狼藉,便拿來薄被,蓋在王憐花身上,然後自己躍下床去,隨手找了件外衫披在身上,走到窗前,打開窗子。
但見一彎弦月斜掛天際,冷冷清光,鋪在地上。窗前站著兩人,其中一人約莫三十歲年紀,身穿淡黃輕衫,麵目英俊,膚色略黑,眼澄如水,神態瀟然中透著一絲擔憂,正是楚留香。另一人娉娉婷婷地站在他的斜後方,臉色蒼白,眼圈微紅,臉上戴著薄薄的麵紗,夜風吹動她身上淡青色的衫裙,似乎連她嬌柔的身子也吹得搖搖晃晃,竟是周芷若。
賈珂打開窗子之前,便聽出除了楚留香以外,還有一人站在外麵,料來是楚留香的哪位朋友,亦或是紅顏知己,豈知竟會是本應待在蘇州的周芷若。
賈珂自然不知道杭州城今日發生的事情,不由大吃一驚,心想:“周知府怎麼這般不靠譜!我離開之前,明明交代過他,不要讓府上的人離開的,他怎麼不聽我的話,竟讓周芷若離開了?我費了那麼多心思,讓趙敏知道慕容複在這件事中起的作用,以便她發現慕容複消失不見以後,便集中火力對付周芷若。這下可好,周芷若不在蘇州,趙敏豈不是隻能唱獨角戲啦?”
隨即又想:“周芷若離開蘇州便離開蘇州,過來找我做什麼?看她的模樣,想是過來之前,她剛剛大哭過一場。楚留香臉上的神情也透著幾分不自在,真是奇怪!”
當下向楚留香一笑,說道:“你這時候過來,莫不是看中了我家什麼東西,就趁著夜深人靜,月明天黑,過來做你的老本行啦?還帶芷若姐姐一起過來,也不怕教壞人家?來來來,你們倆來屋中坐坐,喝一杯酒,慢慢說話。隻是臥室裡一片狼藉,可不方便接待你們。”
楚留香和周芷若自然明白,他口中的“一片狼藉”指的究竟是什麼。其實不用他說,單看他現在這副衣冠不整,頭頸上滿是曖昧痕跡的模樣,便知道他們過來之前,這間屋子裡發生過什麼事情。
周芷若低下頭去,臉上一陣暈紅,楚留香揉了揉鼻子,臉上十分尷尬,然後歎了口氣,笑道:“我雖然很想和你去彆的屋子喝一杯酒,但是這一杯酒,現在可喝不了。”
賈珂聽出楚留香這句話的言下之意,竟是說他們現在不能去彆的屋子,以防被府上的仆役瞧見,心下愈發奇怪。當下點了點頭,笑道:“好吧!不過你們得等我一下。”說著走到床前。
王憐花低聲道:“毛巾。”
賈珂拿來毛巾,遞了過去,嘻嘻一笑,低聲道:“你自己夠得著嗎?”
王憐花卻不接毛巾,噗嗤一笑,伸手一指小幾,低聲道:“甜湯灑了,你沒看見嗎?”
賈珂這才知道王憐花是在戲弄自己,當下做了個咬他的動作,放下毛巾,拿來抹布,遞了過去。
王憐花接過抹布,笑嘻嘻地低聲道:“至於其他需要擦的地方,什麼時候擦,要怎麼擦,那是你的事,我乾嗎要越俎代庖,幫你做了?”
賈珂笑道:“這話說得有理,王公子真是貼心。”一麵說話,一麵將床帳放了下來,然後走到窗前,看向楚留香和周芷若,笑道:“兩位跳窗大盜,快請進吧!”
楚留香不禁一笑,躍進屋中,走到桌旁坐下。周芷若跟在他身後,躍進屋後,將窗子關上,然後緩緩將麵紗摘了下來。但見她神色怔忡不定,秀眉深蹙,心中似有萬千的煩惱,終於深吸口氣,走到賈珂麵前,向他盈盈一拜,歉然道:“我先前做了錯事,很對不住你們!”
賈珂心下愕然,尋思:“咦,我還沒有出手,你怎麼就自己承認了?”當下微微一笑,將床帳向後稍稍一推,空出一小片地方,隨即坐在床沿上,笑道:“芷若姐姐何出此言?我倒有些摸不著頭腦。”
王憐花見賈珂叫周芷若叫得這般親近,仗著自己待在床帳之中,誰也看不見他做了什麼,便向賈珂踢了一腳,然後微微一笑,說道:“我也有些聽不明白。”
楚留香和周芷若初時瞧見賈珂嘴上說著自己摸不著頭腦,臉上卻沒露出半點驚訝,便知道他十有八|九已經猜到周芷若是為什麼事情向他道歉了。待聽到王憐花含笑說了這麼一句話,這十有八|九的懷疑立時變為了十成十的篤定不疑。
周芷若不由一怔,心想:“原來賈珂早就知道了!但他怎麼一句話都不曾提起?他是看在留香哥哥的麵子上,想要包庇我嗎?”
她知道賈珂自小就和楚留香認識,賈珂曾經幫楚留香洗清身上的罪名,楚留香也曾教過賈珂輕功,兩人的交情十分要好。這些年來,賈珂得了空閒,便會去船上玩耍,他這般包庇自己,倒也不是不可能。
周芷若心中又疑惑,又感激,又是慚愧,低聲道:“炸死庫庫特穆爾的那枚雷火丹,並不是庫庫特穆爾扔出去的。當時我在袖中藏了一枚雷火丹,趁著大家沒有注意,將雷火丹向他扔了過去,之後雷火丹爆炸,就將他炸死了。”楚留香望著周芷若,目光中滿是憂慮之意。
王憐花初時見周芷若向賈珂道歉,說自己做了錯事,心下已十分驚訝,但他不信周芷若能痛痛快快地將庫庫特穆爾死在了她的手上這件事說出來。隻道楚留香和周芷若這次過來,十有八|九是楚留香發現周芷若和幕後主使的來往以後,知道周芷若聽那人的吩咐算計了賈珂,便要周芷若過來向賈珂道歉。但周芷若一定很不情願,道歉的時候也一定會撒謊,不料她一上來便承認庫庫特穆爾是被她殺死的。
王憐花心下驚疑不定,思忖倘若自己是周芷若,那他會怎麼做呢?
他向來喜歡撒謊騙人,又擅長裝腔作勢,所以他總是喜歡用一個謊言來掩飾另一個謊言,而不是坦誠地承認錯誤。哪怕謊言被人揭穿了,他也能麵不改色心不跳地繼續撒第三句謊,第四句謊……縱使被迫承認了錯誤,他也能立刻找出新的事情來轉移大夥兒的注意力。
這時他把周芷若當成自己,尋思:“既然周芷若痛痛快快地承認了這件事,可見除了這件事以外,她多半還做了一件對不起賈珂的事情,隻不過那件事比這件事更不能向外人道來,因此她才棄車保帥,承認了這件事,來營造出一副誠懇認錯的模樣,讓人相信她真的隻做了這一件事。”
王憐花想到這裡,眼望大紅的床帳,心下十分遺憾。若非他現在的模樣實在不好見人,他又怎會錯過這般滑稽可笑,惺惺作態的一幕呢?
隻聽賈珂歎了口氣,說道:“當時我和憐花問清楚雷火丹的爆炸經過,檢查完庫庫特穆爾的屍首以後,便猜到庫庫特穆爾是你殺的了。隻是一直想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周芷若垂下頭去,眼中淚光閃動,說道:“這都怪我自己貪心,才做下了這許多錯事。”
賈珂精神一震,心道:“難道她要告訴我,她和慕容複背後的人是誰了?”
周芷若道:“那是半年以前的事。那日我陪周夫人——”
賈珂心想:“奇怪!她先前不是稱呼周夫人為‘嬸嬸’的嗎?怎麼突然改稱呼了?周夫人……嘿,好生疏啊!是刻意與他們劃清界限嗎?還是這幾天發生什麼事,讓她對周家人生出厭惡,不肯將他們當做親人啦?”
他一麵想著,一麵聽周芷若低聲道:“——去寒山寺祈福,其實我一向不信神佛之事,對這種事也素來興致缺缺。倒也巧了,當時我們剛到寒山寺,周夫人就在門口遇見了昔日的好友。那位夫人隨丈夫來蘇州辦事,她的丈夫和寒山寺的一位高僧是多年好友,那位高僧精通烹飪,做得一手素齋在蘇州極有名氣,隻是那位高僧從不輕易下廚,因此能吃到他親手做的素齋的人,當真少之又少,那位夫人和她的丈夫便是其中之二。
那位夫人和周夫人相遇,心下很是高興,跟她說暫時彆急著走,中午在這裡吃一頓素齋,吃完了再走。周夫人自然十分高興,一口答應下來。眼見天色還早,周夫人擔心我閒得無聊,便對我說:‘芷若,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你便去抽根簽子,然後請寺中的師父給你講一講。這寒山寺的簽子可靈驗了。從前我來這裡祈福,抽到一根吉簽,沒過幾天,報訊的官員就到家來,跟我說你叔叔考了個進士。’
我聽了這話,心想左右無事,便過去抽一支好了,畢竟我雖然不信這個,但也不好辜負她的美意,便答應下來。之後我去抽簽,也抽到了一支吉簽,寫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支吉簽寫的十分直白,我一看之下,便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那時候……唉,那時候我整日介地都在想甜兒和紅袖究竟身在何處?她們是不是還活著?——”
賈珂聽到這裡,也忍不住歎了口氣,心想:“這兩年來,吳明一直不肯露麵。他不露麵,我也找不到他,不然的話,說不定還能找到他的把柄,逼他說出謝麟和甜兒、紅袖的下落來。謝麟現在一定還活著,這點我能確定,但是甜兒和紅袖,唉,這卻要看牛肉湯的良心了。”
再去看楚留香,也是神色黯然,顯然心中十分難過。賈珂倒不意外,一來他清楚楚留香對自己收養的這四個女孩的感情有多深,二來這兩年來,賈珂和王憐花一直在幫忙尋找宋甜兒和李紅袖,他們經常和楚留香互通消息,楚留香這副模樣,賈珂自然不會陌生。
周芷若聽到這道歎氣聲,向賈珂看了一眼,心下更覺歉然,繼續道:“當時我看了這支簽子上的簽文,就想:‘倘若這支簽子當真靈驗,莫不是在說我不必灰心,很快就能找到甜兒和紅袖啦?’我心中十分高興,便拿著那支簽子,去找解簽的和尚,想要找他問個明白。
當時那解簽的和尚身邊圍著很多人,我心下無奈,隻得站在一旁,等著輪到我了,我再過去,請他幫我解簽。便在這時,一個和尚走到我麵前,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女施主,你可是想要解簽?小僧來幫你解吧。’
我想著這些和尚解簽,用的肯定都是一套說辭,找誰解不是解呢?就把簽子交給他。他接過簽子,看了一眼,臉上露出驚訝之色,笑道:‘恭喜施主抽到了一支上上簽!這支簽子是說,姑娘若是一時陷入困境,也無需心急,隻要耐心等待,總會否極泰來的。不過……’
我心下好奇,問道:‘大師,不過什麼?’那和尚將簽子遞到我麵前,微笑道:‘施主請看,這隻簽子上,是不是有一道劃痕?’我聽了這話,仔細一看,果然‘村’這個字上多了一條斜斜的淺痕,像是有人用指甲在上麵劃過。
那和尚見我瞧見了,便道:‘這句‘柳暗花明又一村’,本是取自陸放翁的‘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說一個人正以為山窮水儘,無路可走之時,突然發現不遠處坐落著一座村莊。可見這個‘村’字指的便是希望。如今‘村’這個字被劃了一道,意味著村子已經破開,但這不一定是壞事,因為與世隔絕的村子被人破開,才能辟出一條小道,這樣一來,施主就可以走進去了。依小僧看來,隻怕能幫姑娘破了如今的困局,解決姑娘心中煩惱之事的人,就在眼前。’
唉,我那時心中唯一的煩惱之事,便是紅袖和甜兒的下落,所以聽了這和尚的話,明知道將希望寄托在神佛身上,委實太過縹緲,但我們始終打聽不到她倆的下落,哪怕有一線希望,我都想要緊緊抓住,因此心下大喜,問道:‘小師父,不知我該怎麼找到這人?’
那和尚搖了搖頭,微笑道:‘施主,小僧隻是一個解簽人,隻能按施主的簽來解,哪有能力窺探天機?’我聽了這話,不由失望地歎了口氣。那和尚又道:‘說來也是湊巧,今天除了施主以外,敝寺隻有一位施主抽到的也是上上簽,並且那位施主抽到的簽子,和施主是同一支簽,上麵也有這一道淡淡的痕跡。
小僧雖不敢妄自斷言,那位施主便是施主要找的人了,但是敝寺建寺百年之久,還從沒發生過今天這麼巧的事,因此小僧以為,以兩位施主的緣分,若能見上一麵,或許大夥兒都能得到新的感悟。
我聽了他的話,心想:‘反正我也沒什麼事要做,不如設法和那人見上一麵。’便向那和尚說道:‘小師父言之有理,小女子也想和那人見上一麵,不知小師父可知道那人姓甚名誰,現在還在不在寺中?’那和尚點了點頭,說道:‘那位施主這幾日一直住在敝寺的西廂房中,施主若是有意,不妨過去看看。那位施主所居的廂房門前,有一棵銀杏樹,很顯眼的,施主一找便能找到。’”
王憐花忍不住一笑,說道:“天下間哪有和尚會這般隨意地將彆人的行蹤說出來?尤其是寒山寺這樣的名寺。這小和尚如此輕易地將那人所居的廂房告訴周姑娘你,一定沒安好心!”
周芷若點了點頭,說道:“我那時雖沒想到這麼多,但我其實一直隱隱覺得那和尚身上有一種違和之感,隻是不明白這種違和之感,究竟是從哪裡來的。直到後來,我又在彆處見了他一麵,發現他根本不是什麼和尚,才明白那天的事,其實都是一個局。
難怪那日,那老和尚身邊圍著那麼多香客,他身邊卻一個香客也沒有,想來當時過來求簽的香客,都經常去寒山寺求簽祈福,知道寒山寺隻有一個和尚解簽,所以他們看見我和他說話,也不會認為我是在找他解簽。”
她說到這裡,忍不住歎了口氣,繼續道:“我那時聽了那和尚的話,心中滿是歡喜,隻道他真是一個大大的好人,便依照他的話,去了西廂房,很快找到那間門前種著一棵銀杏樹的廂房。於是我走上前去,敲了敲門,很快‘呀’的一聲響,門打開了,門後站著一個婦人,約莫三十五六年紀,容貌十分美麗,眉目之間,頗有淩人的傲氣。
她瞧見了我,不由一怔,問道:‘姑娘找誰?’我那時瞧見了她,心下略感失望,又很好奇,畢竟我怎麼看,都看不出她能夠幫我找到甜兒和紅袖。我上前施禮,說道:‘夫人萬福。小女子冒昧打擾夫人,是有一事請教,還望夫人見諒。’那婦人點了點頭,說道:‘請說。’
我便道:‘小女子剛剛抽簽,抽到了一支上上簽,上麵寫著:‘柳暗花明又一村’。那婦人本來神色淡淡的,似乎既不將我不請自來,打擾到她這件事放在心上,也不將我這個人放在心上。但是聽到這句話,她眼中亮光一閃,臉上露出又驚愕,又歡喜的神色來,說道:‘啊喲,原來你也抽到了這支簽子!
是不是哪個和尚見你抽到了這支簽子,就跟你說,除了你以外,還有一個人今天也抽到了這支簽子。你心中煩惱的事情太多,但僅憑你自己之力,委實無法解決這些煩惱,所以你就過來找我,想要看看,我能不能幫上你的忙?’
我點了點頭,有點驚訝她怎麼什麼事情都猜到了。那婦人笑道:‘不瞞姑娘,我心中煩惱之事也不少,因此我抽到那支簽子以後,就一直在想該怎麼做,才能否極泰來。’她說到這裡,目光在我臉上打轉,突然又是一笑,說道:‘妾身姓風,閨名靈霽。姑娘貴姓?’
我便將姓名告訴了她。她微微一笑,說道:‘‘無限鮮飆吹芷若,汀洲。生羨鴛鴦得自由。’這名字倒很動聽,與姑娘很配。周姑娘,請進來坐吧。在外麵說話,怎麼都不自在。’我也想和她多聊聊,便答應下來,跟著她走進廂房,但見四下裡一塵不染,陳設簡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