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1 / 2)

賈珂驚得呆了,道:“你……你說什麼?”

這句“平明每幸長生殿,不從金輿惟壽王”,取自李商隱作的《驪山有感》,說的是楊玉環、唐玄宗和兒子壽王的事情。壽王的母親武惠妃生前寵冠後宮,她過世以後,唐玄宗隻覺眾嬪妃沒一人合自己的心意,又見壽王的王妃楊玉環生得貌美,便命楊玉環這個兒媳婦入宮為妃子。

賈珂雖然算不上才高八鬥,但區區一句詩文,他還是聽得懂的。這句話清清楚楚地傳入他的耳中,他登時想起先前他在揚州遇見的那個疑似是茫茫大士的癩頭和尚,說的那句:“施主,你把這命當大貴,兆不可言之物,牽在手中作甚?來日他獨霸椒房,又豈會留你性命?”

賈珂於霎時之間,已是麵如土色,一顆心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尋思:“唐玄宗見楊玉環生得貌美,雖然她早已嫁人,還是他的兒媳婦,他仍然搶了她作老婆。李淳何以跟我說這句話?難道要搶我老婆的人,不是賈元春的老公,而是賈元春的公公?”

賈珂言念及此,昔日皇帝和王憐花同在一處的畫麵,在他眼前一一浮現,但他怎麼也想不起來,皇帝對王憐花有什麼特殊之處。但是誰知道武惠妃在世之時,唐玄宗是怎麼對待這個兒媳婦的?難道皇帝這是看遍了京城江南的美人,覺得沒有一個人比得上王雲夢當年的絕世風華,如今王雲夢已經年過四十,王憐花是她的兒子,一來模樣相仿,二來風華正茂,皇帝更喜歡少年,就惦記起王憐花了?他不由得又驚慌,又迷茫,又開始疑心,其實是自己聽錯了話,這才叫洛北重複一遍剛剛的話。

這句詩是李淳要洛北轉告賈珂的,但他的原意,其實並不是告訴賈珂,父皇看上你老婆了。

當年皇帝曾經動過念頭,待賈珂立下大功,就許他尚公主,這個公主,他定的就是金瑤公主。這件事賈珂當然不知道,但是金瑤公主知道,李湛和李淳也知道。後來賈珂果真立下不世奇功,但他當著眾人的麵,將他和王憐花的關係公之於眾,跟著更是以自己的功勞,向皇帝求了一道給他和王憐花賜婚的聖旨。事已至此,皇帝再沒動過讓賈珂尚公主的念頭,金瑤公主自然也不會提起這事,隻是將這件事深深地埋在心裡。

但李湛和李淳是金瑤公主一母同胞的兄弟,三人感情十分要好,自然知道金瑤公主多年前在宮中見了賈珂一麵以後,便對他一見鐘情,一顆心就這樣係在了他的身上,後來得知皇帝有意將她許給賈珂,心下也很是得意。不成想王憐花橫空出世,搶走了賈珂,猶似一個人正待吃一盤美味的點心,點心還沒入口,卻被另一個人搶了過去,金瑤公主自然對此事耿耿於懷,說話之時,也會帶出一些對王憐花的埋怨。

李淳本就是皇室貴胄,天生心高氣傲,不把彆人放在眼裡,何況他素來護短,做事幫親不幫理,彆說皇帝曾經動過將他的姐姐許配給賈珂的念頭,便是沒有動過這念頭,既然姐姐看上了賈珂,那麼王憐花就是搶走了姐姐的男人,因此他一向看王憐花很不順眼。

這次金瑤公主前往杭州,雖沒告訴彆人,她去找賈珂,究竟所為何事,但李淳是她的胞弟,自然能猜到她的心思。李淳雖對此事不以為意,但他也不介意煽風點火,幫金瑤公主一把。他心想賈珂多半不知道金瑤公主的心事,便決定將其中的種種情由,一並告訴賈珂。隻是此事事關金瑤公主的名節,他總不能說得太過直白,就想到借助詩文來告訴賈珂。

但他素來不愛看書,自己想不出哪句詩文合適,隻好找了幾個讀書多的秀才,問他們知不知道什麼寫男人被搶走了妻子,女人被搶走了丈夫的詩詞,並且主人公最好是曆史上的名人。其中一個秀才不知他的真正目的,隻道他是想要以詩會友,便給他推薦了李商隱作的這首《驪山有感》。

李淳讀了一遍,心想唐玄宗和楊玉環的故事誰不知道,賈珂聽了我這句詩以後,定會明白我是要告訴他:你和金瑤公主本該是夫妻,但陰差陽錯之下,王憐花就像唐玄宗一般,從金瑤公主手中搶走了你,有這一樁陳年往事在,你總該知道,金瑤公主是為了什麼事去的杭州吧。

他卻忘了賈珂可不知道皇帝動過給他指婚的念頭。對於賈珂來說,金瑤公主隻是一個沒怎麼見過麵的陌生人,既不是唐玄宗,也不是壽王,更不可能是楊玉環,他自然不會把這句詩和金瑤公主聯想在一起,隻當李淳說的這句詩和金瑤公主來杭州找他,其實是兩件事情。

李淳正得意間,又想賈珂知道自己本可以尚公主,卻因為自己的一時任性,放棄了這個機會以後,或許會悔斷腸子,甚至遷怒到王憐花身上。日後兩人的感情一定越來越差,過不了幾年,也許就會鬨得不可開交,說不定還會和離,隻覺為金瑤公主出了一口惡氣,心下很是高興。又想自己不能去杭州,沒法當場看賈珂和王憐花的熱鬨,不由大為可惜。便在洛北離開蘇州之前,將他叫到麵前,吩咐他將這句話念給賈珂聽。

洛北是宮中侍衛,負責皇宮的安全。他的武功雖高,卻沒讀過幾本書,雖然背下了這句詩,卻連這句詩講的究竟是誰的故事都不知道,自然也不會聯想到其他事情。他知道金瑤公主是為了賈珂來的杭州以後,心想公主和賈珂中間,一定發生過一些誰也不知道的愛恨糾葛,於是認定這句詩說的也是年輕男女之間的情不自禁。

這時洛北見賈珂麵如土色,滿臉震驚,隻道賈珂這時震驚於公主對他的一往情深,當即重複了一遍:“平明每幸長生殿,不從金輿惟壽王。”

王憐花卻不覺得李淳說的是皇帝看中了他,想要將他迎入宮中。他倒不是不知道這句詩說的是誰的故事,而是雖然他喜歡的人是個男人,並且他已經和這個男人成了親,而且他也曾被彆的男人喜歡過,但他在潛意識裡,就把世上會有男人喜歡他這件事排除了,至於那日在揚州遇見的那個瘋和尚說的那幾句瘋話,他更是半個字都沒放在心上。

倘若皇帝是個女人,他說不定會認為自己這般英俊瀟灑,風度翩翩,不論皇帝見過多少美男子,最後拜倒在他的長袍下,都是理所應當。可惜皇帝是個男人,也許皇帝會是第二個唐玄宗,但他王憐花決計不會是楊貴妃。那麼誰會是楊貴妃?難道是賈珂?

王憐花想到賈珂才是楊貴妃,心下自然又驚又怒,頃刻之間,賈珂和皇帝相處的種種情景,就這樣在他腦海中一晃而來,又一晃而去。

王憐花自然知道皇帝對賈珂向來恩寵有加,但他從前覺得皇帝對賈珂再好,都沒什麼奇怪的,此刻他疑心皇帝想做唐玄宗,再回憶皇帝對賈珂種種的好,不禁越想越覺奇怪,尋思:“從前賈珂在京城任職,皇帝也一直待在京城,賈珂幾個月前來了江南,皇帝就跟著下江南了。難道皇帝來江南,不是為了遊玩,而是為了賈珂?

不不不,倘若他是為了賈珂,那他怎會這麼久都沒來杭州呢?嗯,仔細想想,時下男風盛行,很多男人身邊都會有幾個交往過密的男性友人,但我一直不曾聽說,皇帝身邊也有這樣的人。難不成他從前喜歡的一直女人,直到賈珂離開京城,他見不到賈珂,才發現自己愛的人,其實是賈珂?

之後他忍受不了見不到賈珂的生活,又不好剛把賈珂調來江南,就把他調回京城,隻好親自趕往江南,和賈珂見上一麵。但他實在不願意承認,他愛上了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因此他一直沒有來找賈珂,說不定他還在沿途上找了不少美女侍寢,試圖說服自己,其實他對賈珂沒有生出絲毫情愫。

後來他聽說賈珂在蘇州遇刺,便放下所有事情,親自前往蘇州,可見他對賈珂確實關心過頭了。難道他是因為賈珂遇刺的事,才發現生死無常,世事難料,他不想留下遺憾,哪怕受世人唾棄,他也要讓賈珂當他的皇後?”

王憐花言念及此,目光中燃起熊熊怒火,心想:“你算什麼東西,也敢肖想賈珂?賈珂便是要當皇後,也是當老子的皇後!”

正氣惱間,忽聽得賈珂輕聲說了“你放心”三個字。這三個字清清楚楚地傳到耳中,王憐花一聽之下,心中的惱怒驚懼,登時化為烏有。他不禁麵露微笑,心中感到一陣甜意,隻覺賈珂這句話似乎是說:“你放心,倘若他真要我進宮,我就辭官不做,與你歸隱江湖。”

王憐花本就對官場沒有絲毫留戀,倘若賈珂肯放下多年的經營,隨他去江湖闖蕩,便是有一百個皇帝排隊想要嫁給賈珂,他也不會擔心。他看向賈珂,突然間玩心大起,伸手攬住賈珂的肩膀,在他的臉頰上吻了兩下,然後微微含笑,看向洛北,目光中滿是冷意,似乎是說:“他是我的,你們休想把他奪走!”

王憐花突然伸過嘴來,親了自己兩口,賈珂先是一怔,隨即覺得渾身暖融融的,好似剛從浮著冰塊的海裡爬出來,冷得渾身發抖時,火熱的陽光破開烏雲,落在他的身上。

原來賈珂聽到洛北那句話時,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我果然沒有聽錯!皇上果然想要搶走我老婆!”

跟著霎時之間,他心中已經轉過無數個念頭,想象皇帝下旨要王憐花進宮,王憐花自然不會答應,皇帝便派武功高手包圍節度使府,一番廝殺後,自己被皇帝抓為人質,王憐花為了救自己性命,隻得被迫入宮,從此宮牆內外,再無相見之日。此後自己逃出皇帝手中,和吳明聯手殺進京城,皇帝見大勢已去,殺了王憐花給他陪葬,自己闖進宮裡,見到的隻有王憐花冷冰冰的屍體,最後拿刀抹了脖子,死在了王憐花的懷裡。

賈珂想到此處,心中悲傷之極,隻覺自己絕不能讓想象的這一幕變為現實,這才對王憐花說:“你放心!”意思是說,倘若皇帝真有這個打算,那我一定立刻辭官,和你退隱江湖,絕不給他包圍咱們的機會。

他此刻感到王憐花親吻自己,隻覺王憐花這兩下親吻,似乎是告訴自己:無論你去哪裡,我都會陪著你,永遠不和你分開。”他熱血上湧,忍不住抬起王憐花白玉般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輕輕蹭了幾下,同時看向王憐花。

兩人目光相對,似有千言萬語欲待吐露。

一個似乎是說:“憐花,你放心,我絕不會讓皇上把你帶走的!”

一個似乎是說:“賈珂,你放心,若是狗皇帝敢帶走你,我就殺進皇宮,把他一家老小,個個殺得乾乾淨淨!”

一個以為對方是說:“無論你要去哪,我都跟你去,倘若有人阻攔,我就殺了他們!”

一個以為對方是說:“好啊!咱倆活著要在一起,死了也要在一起,無論誰想拆散咱們,我都不會讓他得逞!”

他二人似乎在說一件事,又似乎不在說一件事,但二人都以為對方和自己想的一模一樣,雖認定前路艱難,風波險惡,但想到對方就在身邊,心中隻感到幸福喜樂,似乎什麼事情也不怕了。

洛北初見王憐花氣得臉色發白,神情冰冷,目光中流露出惱怒之意,隻道他是陡然得知賈珂和金瑤公主的舊情,不由又驚又怒,很不痛快,這是人之常情,洛北並不覺得奇怪。

待見王憐花摟住賈珂的肩膀,在賈珂的臉頰上親了幾口,然後麵露微笑,凝視自己,好似自己要搶他的男人似的,洛北隻道王憐花這是知道金瑤公主心儀賈珂以後,擔心金瑤公主搶走賈珂,便對她心生憎恨,繼而遷怒了來報信的自己。他雖心下無奈,但王憐花好妒之名天下皆知,他自然也知道,因此並不覺得驚奇,當下低下了頭,乖乖地站在一旁,等待賈珂或者王憐花吩咐。

等待半晌,始終不見有人說話,洛北抬起頭來,向賈珂二人望去,就見賈珂握著王憐花的手,將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兩人目光相對,柔情脈脈,似乎已經忘了自己的存在。

洛北心下無奈,說道:“侯爺。”

賈珂一驚,從柔情蜜意中醒轉,他略一沉吟,看向洛北,微微笑道:“洛侍衛,殿下可還說什麼話了?”

洛北搖頭道:“殿下隻說了這麼一句話,不過皇上還有事情交代。”

賈珂聽到“皇上”二字,登時想起適才幻想的那一幕,真害怕洛北下一句話便是:“皇上好久沒和大人見麵,對大人想念得很,本想叫大人您去蘇州說話,但想到大人公務在身,十分繁忙,皇上覺得自己不能因為這點小事,就把您叫過去,因此讓我請王公子代大人您去蘇州說話。”

賈珂想到此處,不由臉上一沉,隨即擠出笑容,問道:“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洛北道:“回侯爺的話,皇上是這麼跟卑職說的:‘洛北,你見到賈珂以後,就問他有沒有見過金瑤。倘若他見過金瑤,你就問他金瑤在哪,然後把人帶回來。倘若他沒見過金瑤,唉,便讓他把公務暫且交給彆人,幫朕找回金瑤要緊。

她一個小女孩,頭一回離開皇宮,自己不會武功,也不帶護衛,若是遇上凶徒,哪有什麼還手之力?何況蘇州和杭州離得這麼近,倘若她離開寒山寺後,直奔賈珂去了,她怎會現在還沒到呢?難不成她在途中出事了?’”

賈珂才不關心金瑤公主是否出事了,他見皇帝不是要王憐花去蘇州陪他,登時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忽聽得耳邊有人嗬了一口氣,隨即感到兩根手指伸到自己的右頰之上,輕輕地刮了兩下。

賈珂向旁邊看去,就見王憐花看著自己,輕輕一笑,大有取笑之意。顯然是王憐花知道皇帝是要賈珂去找金瑤公主,而不是做彆的事情以後,先和賈珂一般,鬆了口氣,隨即覺得自己提心吊膽的模樣實在可笑,便去看賈珂,見他也在因為皇帝的話提心吊膽,便理直氣壯地用手指替他刮羞。

賈珂收回目光,看向洛北,說道:“既是皇上吩咐,微臣自當領命。近日來我一直待在杭州,倒沒聽說有什麼惡徒來過杭州。或許公主是在途中遇見了什麼新奇的事,或者結識了什麼新的朋友,竟忘記回蘇州了;又或許公主隻是拿我當幌子,並不是真的過來找我,因此我才不知道,公主早在幾日前就已經來到杭州。洛侍衛,你手上可有公主的畫像?”

洛北道:“自然有的。”說著從懷中取出畫像,恭恭敬敬地遞了過來。

賈珂接過畫像,將其展開,拿給王憐花一起看。隻見畫中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尖尖的臉蛋,圓圓的大眼,眼角上挑,容貌甚是俏麗。這幅畫雖比不上王憐花畫得出神入化,栩栩如生,但也是難得一見的佳品,用來找人,倒也不必擔心旁人認錯。

賈珂收起畫像,又問洛北是否還有其他線索。可惜他隻知道金瑤公主要來杭州找自己,除此以外,諸如公主身上帶了多少銀兩,公主打算怎麼來杭州,公主是否有認識的朋友等事,卻是一問三不知。

賈珂無奈,隻得請王憐花臨摹了幾幅畫像,吩咐部屬拿著畫像找人。次日一早,他和王憐花早點也不吃,就出門找人,洛北看在眼裡,很受鼓舞,胡亂吃了幾口早點,也出去找人了。

賈珂和王憐花明麵上說是出去找人,其實他們從節度使府出來後,徑自買了幾樣東西,便離開杭州城,來到城郊的小溪之旁。

換做平時,賈珂看在皇帝的提拔之恩上,哪怕他知道尋找金瑤公主這事就好似在大海中撈針,多自己一個人不算多,少自己一個人不算少,他也會儘全力幫皇帝找人。

但是賈珂受李淳那句詩的誤導,認定皇帝想當唐玄宗,搶走他的“楊貴妃”王憐花,他心裡正對皇帝滿腹怨氣,又如何願意幫皇帝找女兒?因此他雖然動用了不少勢力幫忙尋找公主,但他自己卻連找都懶得找,同時打定主意,這幾天他們暫時不回杭州城,假裝他們一直在尋找公主。

王憐花脫下鞋子,挽起褲腳,走進溪水中捉魚。其時陽光斜照,涼風吹拂河邊的柳絲,王憐花的發絲和衣帶也微微飄動。

賈珂撿了數十根枯枝,堆成烤架,卻不點著,又從包袱中取出一塊桌布,鋪在草地上,拿出一隻木盒,盒中裝著八樣早點。他揭開盒蓋,取出早點,一一鋪在桌布上,然後坐到草中,向王憐花招了招手,笑道:“憐花,可以來吃了。”

王憐花轉過身來,雙手一攤,水珠自他的手掌不斷流下。陽光照在他的身上,水珠晶瑩剔透,他的手指也好似水珠一般晶瑩剔透。

王憐花道:“我還沒抓到魚呢!”

賈珂哈哈一笑,說道:“吃完飯再來抓,我擔保你到時一定能抓到。”

王憐花走到岸上,也不穿鞋,就這樣雙腳**地走了過來。他坐到賈珂麵前,向後一仰,賈珂伸臂將他抱住,在他的頭發上輕輕一吻。

王憐花笑道:“你什麼時候變成魚神仙了?否則怎能未卜先知,斷定我吃過飯後,一定能抓到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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