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太監道:“這是武三通的義女何沅君帶進來的丫鬟,皇上有事要問武三通,就讓武三通留在了皇宮裡,聽說何沅君下午被人綁架過,皇上擔心她一個人在外麵會有危險,就開恩讓她進來和她義父住在了一起。”
鴻章福了一福,說道:“我叫鴻章,見過明蕊姊姊。我們外麵的人,不懂宮裡的規矩,如果哪裡做錯了,還要請姊姊和公公多多包涵。”
明蕊一笑,說道:“妹妹說得哪裡的話,倒仿佛我們是什麼人物了。何況妹妹是跟著何姑娘來宮裡做客的,皇上也是擔心何姑娘不習慣宮裡的生活,才讓何姑娘自己帶人進來的吧。宮裡確實規矩森嚴,但這是我們的規矩,客人自然不必恪守這些規矩,妹妹隻記得‘謹言慎行’這四個字就好了。”
鴻章笑道:“多謝姊姊指點。”目光在明蕊腳邊的木桶上劃過,便即若無其事地收了回來。
兩人說著閒話,幾個小太監已燒好了熱水,先給明蕊倒了滿滿兩桶熱水。明蕊從懷裡取出了兩個油紙包,拆開一個油紙包,將裡麵的藥材倒進右邊的木桶裡,然後拆開另一個油紙包,將裡麵的藥材倒進左邊的木桶裡。
鴻章突然間“咦”了一聲,指著桶裡的幾塊土黃色的圓形薄片說道:“這……這不是蛇錢子的種子麼!這玩意兒的毒性可強了,當年我一個嬸子,就是用她的根泡在藥酒裡,給我那個叔叔的大兒子擦了,中午擦的,不到晚上就死了,而且身上一點痕跡都沒有。
當時仵作都查不出來,我堂哥是怎麼死的,隻當他生前有什麼隱疾,又和彆人打了架,隱疾發作,就自己死了。如果不是有個郎中正好經過我們那裡,去我叔叔家裡看熱鬨,認出藥酒裡泡的是什麼東西,那可真要叫我那個嬸子逃脫了。”
明蕊嚇了一跳,說道:“這……這藥方是那個大夫給我們公主開的,藥材是太醫院送來的,應該不會出錯啊。蛇錢子……我記得那個大夫開的藥方裡,好像沒有這一味藥材,太醫院也不會自己亂加這麼厲害的毒藥。你是不是認錯了?”
鴻章沉吟片刻,說道:“蛇錢子隻是我們那裡的叫法,彆的地方未必叫這個名字,就像草烏,有的地方管它叫作鴨頭,有的地方管它叫作雞頭草,還有地方管它叫作藥羊蒿。
當然也有可能是我認錯了,畢竟這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在家裡呢。不過這畢竟是給公主用的東西,我看還是慎重點好,擱在從前,又有誰能想到,竟然有人敢來皇宮刺殺公主。姊姊不如去找那個大夫問問,這到底是不是蛇錢子。”
明蕊說道:“可不是麼,我自己不認識這東西,大夫肯定認識。”說著從懷裡取出手帕,向常太監借了一隻勺子,把飄在水麵上的那幾塊土黃色圓形薄片舀了起來,放到手帕上。
明蕊將手帕包了起來,拿在手裡,轉身向外麵走去,走了兩步,便又停下腳步,說道:“鴻章妹妹,你跟我一起去吧,畢竟是你認出這是蛇錢子的種子來的。如果這真的是蛇錢子的種子,這功勞也是你的。”
鴻章臉上露出緊張之色,說道:“我……我也去見公主嗎?”
明蕊道:“公主現在還沒醒呢,你可見不到她,我是讓你跟我一起去見那個大夫。”
鴻章鬆了口氣,說道:“好,我跟姊姊一起去。”
那個陪著鴻章過來的侍衛仍然站在外麵,見明蕊和鴻章一前一後走出熱水房,鴻章明明看見了他,卻繼續跟著明蕊往前走,奇道:“你這丫頭做什麼去?你自己從哪個方向來的都不記得了?”
明蕊停下腳步,說道:“侍衛大哥,我是青鳳閣的明蕊,鴻章妹妹我先借用一會兒,用完了就還給何姑娘。”
那侍衛一愣,不明白明蕊為什麼放著宮裡那麼多宮人不用,卻要用一個從外麵來的丫鬟,說道:“我接到的命令是帶這丫頭去熱水房,再帶這丫頭回去。明蕊姑娘當然知道宮裡的規矩,要帶這丫頭去彆的地方,自然是有什麼急事,我也不敢耽誤你的事,要不我和你一起走一趟吧。”
明蕊點了點頭,說道:“麻煩你了,我們要去青鳳閣,一會兒到了青鳳閣,還請侍衛大哥在外麵多等一會兒。”
三人穿過一座大花園,轉過幾個回廊,遠遠望見堆滿了白雪的花木之中露出樓台一角,閣邊掛著兩盞宮燈,外麵站著七八十個侍衛,將青鳳閣團團圍住。
那侍衛留在青鳳閣外麵,明蕊帶著鴻章走進青鳳閣,一進院子,就被侍衛攔住,問道:“明蕊姑娘,這位姑娘是誰?”
明蕊壓低聲音,跟那侍衛說了蛇錢子的事。
那侍衛嚇了一跳,說道:“還有這種事!你們進去吧。隻是皇上下令除了青鳳閣的人之外,不許任何人進青鳳閣,這位姑娘不是青鳳閣的人,現在要進青鳳閣,我們得派幾個兄弟跟著你們。”
明蕊點點頭,說道:“那就麻煩你們了。”說罷,向鴻章招了招手,帶著鴻章走進閣內,迎麵瞧見一個宮女走了過來,手裡端著一個托盤,盤上放著熱粥,問道:“梅雪,梅大夫還在裡麵嗎?”
梅雪忍不住一笑,說道:“你把我和梅大夫放在一起,聽上去倒像是你在叫我梅大夫呢。”
明蕊笑道:“你若是想做大夫,從今天起開始讀醫書,也不晚啊。”
梅雪笑道:“算了吧,我一看到書就頭疼。梅大夫還在公主那裡呢,我剛剛過去的時候,他是在給公主紮針,現在不知道紮完了沒有。薛姑姑有些胃疼,回房休息了,廚房剛剛送了熱粥過來,我給她送過去。”
明蕊點了點頭,帶著鴻章來到公主的寢室,那四個跟著她們過來的侍衛自然不能進公主的寢室,隻好站在外麵等著,鴻章跟著明蕊走了進去。
隻見床上羅帳低垂,但沒有完全放下來,床上躺著一個女子,身上蓋著綢緞被子,若是站在床邊,或許能看見這女子的麵容,此刻她們站在門口,向那女子瞧去,那女子的麵容完全隱藏在羅帳後麵,隻能看見她雪白修長的脖頸和烏黑柔軟的頭發。
兩個宮女俏生生地靠牆站著,一個手裡抱著一個已經開封的酒壇子,一個手裡拿著濕毛巾,一個宮女蹲在牆角的碧玉翡翠塔式香爐前麵,用黃銅夾子挑裡麵的木炭,一個宮女坐在床邊,還有一個男人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低頭翻看一本臟兮兮的書冊,他的椅子和公主的床隔著約有三步之遠,右手邊放著一張小桌,上麵放著一個酒壺,一個醫藥箱。
這男人約莫四十歲年紀,頭上戴著頂文土方巾,卻遮不住一頭猶似雜草的亂發,身上穿著件已經洗得發白的藍袍,一張臉又黃又瘦,仿佛好幾天都沒有吃飯,這哪像是一個醫術精湛的大夫,分明是一個家徒四壁的窮酸書生,還是那種除了讀書什麼也不會做,但是一大把年紀了都考不上功名的書生。
明蕊走到梅大夫麵前,將手帕展開,露出那幾片土黃色的圓形薄片,說道:“梅大夫,請你看看這是什麼藥材。”
梅大夫聽了這話,卻不看藥,說道:“梅二先生給人看病,一向有三不治,第一不治就是診金不先付,不治;付少了一分,也不治。給人看藥材也是。我也不要你給我多少報酬,一壺酒就夠了。”
明蕊道:“梅大夫,您還是先看看這藥材吧。這是您自己剛剛開的藥,要給公主用的,可是有個姐妹說,這是能把人毒死的蛇錢子。”
那幾個宮女聽到這話,都驚得目瞪口呆,梅二先生也坐不住了,皺眉道:“蛇錢子?”低頭一看明蕊手裡的手帕,立馬笑了,說道:“哪個小丫頭跟你胡說八道,這是馬錢子,毒性當然是有的,據說南唐後主李煜就是被馬錢子毒死的,不過它雖然厲害,隻要不入口就沒事,入口的話,少許也沒事。
它本身有開通經絡、透達關節、消腫止痛之效,我讓你泡的那兩桶藥水,就是要輪換著敷在你們公主的傷口上,好讓餘毒自己流出來。”
明蕊道:“梅大夫,你的意思是說,這馬錢子泡的水,擦在身上,不會有毒了?那個姐妹卻說,她在家裡的時候,她有個嬸嬸把這東西泡在藥酒裡,給自己丈夫的兒子擦在了身上,那兒子不到晚上就死了。”
梅二先生道:“這當真是一派胡言!馬錢子又不難買,好多治療跌打損傷、骨折腫痛的藥丸藥膏,都會用到它,如果把它泡在藥酒裡就能把人毒死,那大家都買回家殺人了。到時也不用泡勞什子的藥酒,直接泡在水裡,見人就潑,包管附近的人都死光了。”忽然擼起衣袖,說道:“你若是不信,現在就把它貼在我的胳膊上,看我會不會被它毒死。”
鴻章見梅二先生惱了,連忙上前,可能因為她走得太急,竟把耳環甩了下來。
她俯身撿起耳環,然後走到明蕊身旁,說道:“明蕊姊姊,既然梅大夫說這麼用馬錢子沒事,想必是我記性不好,把這件事記岔了。”
梅二先生看向鴻章,說道:“你就是那個指馬為蛇的丫頭?”
鴻章道:“是我。我也不是故意說錯的,我們那裡就把它叫作蛇錢子。”
梅二先生道:“那個被你嬸嬸殺死的倒黴蛋,如果真的是被馬錢子毒死的,肯定不止在身上擦了藥酒,起碼還得喝了好幾口藥酒。被馬錢子毒死的人,死相非常特彆,有經驗的仵作一眼就能認出來,想來是你當時年紀太小,隻記得那個倒黴蛋是被馬錢子毒死的,卻把其他事情記混了。”
鴻章道:“我們那鄉下地方,哪有什麼有經驗的仵作,可不是誰也沒看出來,我表哥是怎麼死的,還是一個路過的郎中看出來的。”又對明蕊說道:“明蕊姊姊,我知道的就這麼多,我回去了,我們姑娘還等著用水呢。”
明蕊道:“你等我一下。”看向梅二先生,問道:“梅大夫,我從熱水裡拿出了這幾片馬錢子,現在怎麼辦?是要再燒一壺熱水,還是直接把這幾片馬錢子放進剛剛那桶熱水裡?”
梅二先生道:“這可是你自己闖的禍,可該給我報酬了吧?”
明蕊隻好道:“我不過一個小宮女,可不敢做主讓您在這裡喝酒。等你治好了公主,我用我的月錢,給您買兩壇酒,好不好?”
梅二先生歎了口氣,說道:“現在喝不到的酒,還有什麼意思。”
不過他倒沒有繼續為難明蕊,又道:“直接放進從前的熱水裡就好了。”
明蕊鬆了口氣,笑道:“好,多謝您了。那兩壇酒,回頭我就給您送過去。”轉過身來,卻見鴻章目不轉睛地看著床上,看得好生專注。明蕊伸手一推鴻章,說道:“快回神!公主殿下豈是你隨便看的!”
鴻章連忙低頭,說道:“對不起!公主殿下生得好美,我忍不住看得呆了。”
明蕊笑道:“公主殿下當然是最美的了。走吧,彆打擾梅大夫給公主殿下療傷了。”
鴻章一笑,說道:“好!”抬起頭來,向公主瞧了一眼,忽然臉上現出驚恐之色,“啊”的一聲驚呼,然後抬手指向公主,說道:“那是什麼!”
眾人聽到鴻章這一聲驚叫,都下意識地看向鴻章,連坐在床邊照顧公主的宮女,也都看向鴻章,然後才反應過來,鴻章說的是什麼,又一齊順著鴻章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見一隻拇指長的黑蟲在被子上蠕蠕而動,竟是一隻蠍子。
眾人嚇了一跳,卻見鴻章一個健步撲到床邊,左手抵在床上,右手拔下頭上的一丈青,向那蠍子戳去,將那蠍子戳了個對穿。
鴻章回到原位,手裡還握著那根一丈青,一丈青上還掛著那隻蠍子,看向明蕊,說道:“明蕊姊姊,這隻蠍子怎麼辦?”
忽聽得一道比洞簫還要柔和的聲音說道:“把它扔了吧。你們都先出去,鴻章姑娘,我有話問你。”
眾人嚇了一跳,向床上看去,原來銀川公主不知何時,竟然已經醒了。
妍柳道:“殿下,你有話跟鴻章姑娘說,便跟她說就是,我們留在這裡服侍你。”
銀川公主道:“我不用你們服侍,你們再不出去,我就把你們趕出青鳳閣了。”她雖然十分虛弱,這句話卻說得斬釘截鐵,極具威嚴。
眾宮女見她這麼說,隻能起身離開,梅二先生當然是第一個離開的人。
房門關上,銀川公主說道:“我背上很痛,沒力氣坐起來,你走近點跟我說話,好嗎?”
鴻章看著銀川公主,忽然將那根掛著蠍子的一丈青扔到梅二先生剛剛用過的桌上,然後走到床邊坐下,微微一笑,說道:“公主要跟我說什麼?說我為什麼對公主如此忠心,一見有隻蠍子爬到了公主的被子上,就奮不顧身地撲上來,將那隻蠍子戳死嗎?”
銀川公主臉上一紅,問道:“你為什麼這麼做?”
鴻章看得稀奇,微笑道:“其實這也沒什麼奇怪的,隻因公主和我一個朋友長得很像,都不能說是很像了,應該說是一模一樣才對,不僅麵容、皮膚、頭發、脖頸一模一樣,甚至連耳朵都一模一樣。我一見到公主,就像是見到了我那個朋友,心裡十分親切,自然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公主丟掉性命。”
銀川公主臉上更紅,說道:“是麼,你那個朋友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