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婆說完了話,屋裡便陷入一片寂靜。她等了一會,見趙錢孫始終沉默不語,便伸手去拍趙錢孫的手臂,說道:“師哥,你睡著了嗎?”
趙錢孫道:“沒有,我……”
突然譚婆說道:“師哥,你怎麼流了這麼多汗!”
趙錢孫聽了,不由一愣,伸手去摸自己的額頭,額頭上果然**的都是汗水。
他二人一生闖蕩江湖,經驗自然不是尋常人所能比的,一個見師哥無緣無故地流了這麼多汗,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濕了,一個見自己流了這麼多汗,卻一點也不覺得熱,甚至一點感覺都沒有,都知大事不好。
譚婆急忙坐起身來,晃火折點著放在床頭的油燈,端起油燈,湊到趙錢孫身前一看,忍不住“啊”的一聲驚呼出來。火光之下,隻見趙錢孫全身大汗淋漓,那張看不出年紀的臉上,此刻竟然透著森森的綠氣,肌膚僵硬,嘴唇發青,雙手手指高高腫起,皮膚已經變成了深綠色。
趙錢孫雖然看不見自己的臉色,但看自己的手指上的顏色,便知大事不好。
他臉色大變,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就在這瞬息之間,自己手指上的顏色似乎又深了一點,不由得慘然道:“小娟,我中了劇毒,隻怕命不久長。咱們也彆等到明天了,現在就帶著公主去找他吧。”
譚婆知道趙錢孫這是擔心他中此劇毒,未必能熬得過明天,所以要趁著尚在人世,帶著銀川公主去找那人,以便給自己兒子換來解藥,急的淚水盈盈,說道:“師哥,你說什麼傻話。你定是在宮裡碰到了什麼東西,才中了這毒。眼下還沒有毒發呢,咱們現在就帶著公主去皇宮,跟他們交換解藥。”跟著去抓趙錢孫的手臂,要扶著趙錢孫下床。
趙錢孫避開了譚婆的手,說道:“你彆直接碰我,小心也中了毒。”說著躍下床來,哪想到渾身無力,屁股剛離開床鋪,便即咕咚一聲,跌倒在地。
譚婆大驚,忙將趙錢孫扶了起來,背在背上,慌忙中瞥見趙錢孫的幾根手指上已有黃豆大小的潰爛,心中更加著急,忙即來到地窖裡,將那少女塞回了布袋裡,跟著拎起布袋,離開了農舍,隻留段正淳一人在地窖裡,眼睜睜地看著上方的擋板合上,地窖裡又陷入一片黑暗。
譚婆背上負著趙錢孫,手中拎著那少女,急往皇宮趕去。
趙錢孫趴在譚婆背上,隻覺兩條手臂痛得厲害,簡直像是有人用鋸子在上麵鋸來鋸去。他擔心譚婆擔心自己,不敢慘叫出來,隻是緊咬牙關,說道:“小娟,我求你一件事。”
譚婆聽他聲音嘶啞低沉,幾乎被風吹散了,知道他這是沒什麼力氣說話了,心中一酸,說道:“師哥,你要我做什麼?”
趙錢孫道:“你不用去皇宮了,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我已經不行了。小娟,我隻求你再唱一唱從前那幾首歌,隻要我臨死之前,能聽你再唱幾句,我便是死了也快活。”
譚婆含淚說道:“師哥,你彆胡說,咱們馬上就到了。”
趙錢孫有氣無力地道:“小娟,我這一生從來沒求過你什麼,這是我唯一求你的事情,你……你就……”
譚婆聽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知道他是真的不行了,心想他數十年來對自己一心一意,情深愛重,這次被人盯上的是自己一家,自己為了救出兒子,寫信向他求助,他二話不說就過來了,如今死於非命,全是自己害得,他這個請求,自己怎能不答應?說道:“好,你既然要聽,我便唱給你聽。”
趙錢孫喜道:“小娟,多謝你,多謝你……”
譚婆再也忍耐不住,哭了出來,然後用滿含哭腔的聲音,唱道:“當年郎從橋上過,妹在橋邊洗衣衫,郎在橋上把呀妹望,妹在那個河邊擺呀衣裳,一擺那個衣裳二呀望郎……”
隻唱得五句,趙錢孫的手臂便垂了下來。
譚婆心有所感,停下腳步,說道:“師哥?”
沒有人回答她,譚婆卻不死心,又道:“師哥?師哥?師哥?”說到最後,忍不住大哭起來。
這時譚婆還在城郊,城郊本就人煙稀少,到了晚上,更是見不到什麼人。她所處的這條街道,此刻空無一人,隻有遠處偶然傳來幾聲鳥叫,宛如泣血一般淒厲難聽。
譚婆哭了好一陣,才終於緩過來,擦了擦眼睛,心想:“師哥是因為我才死的,我絕不能讓他曝屍荒野,須得先找個地方,將他安葬了。”向前走了幾步,隻覺雙腳越來越沉重,幾乎就要走不動路了,雙腿軟綿綿的,像是變成了麵條,突然咕咚一聲,摔在地上,她背在背上的趙錢孫跟著落到地上,在地上滾了兩圈,滾到了一株槐樹下麵,手裡拎著的布袋也被她摔到地上,發出一聲悶響,布袋中的人卻一聲不吭。
譚婆心中著急,暗道:“我這是怎麼了?”從懷中取出火折晃亮,隻見自己的幾根手指,也和趙錢孫的手指一樣,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綠色。
譚婆親眼見過這劇毒發作的速度何等迅捷,看到自己的手指的模樣,知道不等自己趕到皇宮,便會和趙錢孫一樣毒發身亡,刹那間萬念俱灰,雙手撐在地上,便想站起身來,但隨即手腕一軟,便又撲倒在地。
譚婆心中一片淒然,心想:“難道我縱橫江湖一輩子,臨終之前,竟連站也站不起來了?”想到這裡,心下發狠,咬著嘴唇,終於從地上站了起來,腳步虛浮地走到趙錢孫身邊,將他的屍體扶了起來,靠在路邊這株槐樹上,然後自己坐到趙錢孫的身邊,隻覺雙臂傳來一陣劇痛,痛得她幾乎又要哭出來了。
譚婆強忍疼痛,側過身來,給趙錢孫整理了一下衣服,又給自己整理了一下衣服,側頭看著趙錢孫的臉龐,依稀還能看出數十年前的模樣,忍不住心中一酸,低聲道:“師哥,我繼續給你唱歌聽。當年郎從橋上過,妹在橋邊洗衣衫……”
恍惚之間,譚婆仿佛也回到了數十年前,那天師父教給他們“偷龍轉鳳”這一招,他們在河邊練習,練得累了,她就給師哥唱歌聽,後來兩人繼續練劍,師哥武功勝過她,竟把她的劍打落了,她心中有氣,打了師哥一耳光,師哥跟她發起脾氣來,甚至還要打回來,兩個人大吵一架,就此分手,師哥去了山頂吹風,她去了山下散心,就是在那一天,她在山下遇到了譚公。
譚婆低聲道:“師哥,你到了最後,還是放不下我從前給你唱的那幾首歌。你是不是也在想,倘若那天我打了你一耳光,你就任我打了,不跟我吵架,不要打回來,那哪裡還有後麵這些事情……唉!”
******
王憐花聽了賈珂的話,笑道:“原來你是想要再玩一次從前咱們在蝙蝠島上玩的把戲。”
賈珂“嗯”了一聲,說道:“我本來以為姬葬花能夠大獲全勝,哪想到他就這麼死了。如今姬悲情、姬苦情、姬葬花、玉羅刹全都死了,他們留下來的東西就成了無主之物,能夠搶到多少,全憑自己的本事。
如今隻有咱們知道他們四人已經死了,其他人都還蒙在鼓裡,這是咱們最大的優勢,因此依我看來,咱們不如效仿趙高,暫時讓他們四人的死訊隱瞞起來。”
王憐花笑道:“這個法子好!如今隻有咱倆知道他們四個已經死了,日後咱們還可以假借他們的名字去做點咱們沒法做的事情,反正他們已經死了,也沒法跳出來為自己辯解了。”
他滿肚子壞心思,這時聽到賈珂說他們何不效仿趙高,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趙高以秦始皇的名義賜死公子扶蘇一事,深覺姬悲情四人真是好用的替罪羊,自己怎能因為一時痛快,就要浪費了這四頭替罪羊。
賈珂想的其實是吳明和姬悲情有幾十年的交情,日後他們假借姬悲情的名義生事,也許能將吳明引出來,聽了王憐花的話,忍不住噗嗤一笑,伸手摟住王憐花,笑眯眯地道:“王公子覺得我說的很對嗎?”
王憐花警惕心大起,說道:“你剛剛說的很對,但是接下來說的話麼,哼哼,我看隻怕就不對了。”
賈珂笑道:“我還沒說,你就知道我說的不對啦?其實我剛剛的話還沒有說完,現在隻是想要接著往下說而已。王公子賞我一句:‘你說的都對。’我就繼續往下說。”
王憐花心想:“賈珂,你臉上的不懷好意都快溢出來了!”微笑道:“好啊,公子爺這就賞你。”然後湊到賈珂耳邊,輕聲道:“賈珂,你說的都錯!”
賈珂一本正經地道:“公子爺,小的本來想說,等到公子爺做了皇帝,咱們再給姬悲情他們發喪。既然公子爺說小的說的都是錯的,那就是等到公子爺做了皇後娘娘,咱們再給姬悲情他們發喪了。”
王憐花氣得一口咬住賈珂的耳朵,心想自己千防萬防,到底還是讓這臭小子把話說出來了。
賈珂一笑,索性將王憐花抱了起來,一手摟著王憐花,一手拎起姬葬花的屍體,扔到姬悲情腳邊,又拎起何必問的屍體,扔到姬苦情腳邊,又砍了一些樹枝,放在何必問和姬葬花的屍體上,晃亮火折,扔到了他們身上。
何必問的身上淋滿了油,火折落到他的身上,登時燃起熊熊大火,血紅的火舌纏繞在四人身上,轉眼間就將四人的衣服須發燒成灰燼。
賈珂把王憐花放了下來,兩人將現場打掃了一通,將兩口鐵鍋、燒過的木柴、掛在樹上的油桶等物都扔進了洞裡,又用匕首削了一塊木板,擋在洞口。兩人在木板上麵放上一層泥土,又放上一層冰雪。賈珂拉著王憐花的手,在洞口上跳了兩下,見木板十分結實,沒有坍塌的跡象,這才放心。
過不多時,火焰已將姬悲情四人燒成一堆焦骨。
賈珂在旁邊挖了一個坑,將這一堆焦骨扔進坑裡,見這四人的骨頭糾纏在一起,完全分不出彼此,突然間想起書裡王雲夢和柴玉關就是一起葬身於火窟之中,死的時候,屍骨糾纏在一起,忍不住看了王憐花一眼,見王憐花低頭看著這堆焦骨,臉上若有所思,問道:“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