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一陣腳步聲從不遠處靠近。朵棉抬眸,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走上前來。年紀在四十幾歲,保養得當的緣故,那張臉上的!的皺紋不多,氣度雍容,樣貌英俊,五官和靳川甚至有五分相似。
朵棉眸光微微一閃,腦子裡浮現出一個名字:張青山。
靳川的臉色如舊冷淡。張青山的出現,甚至沒有令他的表情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但朵棉卻能很明顯地察覺到,他心情差到極點。
往日他心情不好,充其量就是像下午那樣,造成壓抑的低氣壓。
她隱約預感到今晚有什麼事要發生。
不知過了多久。
張青山先開口,打破了這攤死寂。他看著靳川,說:“你還是不肯去看你奶奶?”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靳川聽完這話後,竟一扯唇,笑了。他嘴角勾起的弧度帶著最標誌性的嘲弄和譏諷,風輕雲淡地問:“死了沒?”
“看來沒有。”靳川挑挑眉,語氣裡甚至有一絲遺憾的味道。
“……”張青山深吸一口氣吐出來,竭力克製怒火,片刻才道:“我再說一次,你奶奶情況不好,她想見你。跟我去醫院。”
靳川冷嗤,眸色如冰,反手就要關門。
“聽說你和你隊裡那些隊友,關係都還不錯。”張青山冷不丁道。
靳川動作頓住,眯了下眼睛。
“不認生父,不儘孝道,這些事如果我讓那些媒體全都報道出去,你覺得自己還能混麼?”張青山笑,上前兩步,“我知道那個記者嚇不住你,也知道你不會為了保住自己的前途對我服軟。那你想過你那些隊友麼?不怕連累他們?”
“……”朵棉擰眉。
“聽說在我們國家,能當上一名‘職業電競選手’很不容易,犧牲很多,付出也很多。”張青山繼續,“我不妨告訴你,以張家的財力和影響力,那些孩子既沒背景又沒後台,我要毀掉他們,可太容易了。”
靳川垂著眸,沒有說話。
朵棉用力咬牙,兩手握拳,需要用儘全力才能忍住罵人的衝動——為達目的用上這種手段,一個人怎麼能無恥到這種地步?
她顫聲,“你太卑鄙了,你竟然威脅我們?”
張青山:“我是一個商人,我沒有威脅誰,隻是在談一筆生意。”
“畜生!你這個畜生!”外婆氣得老淚縱橫,破口大罵道:“你們張家把我!我們靳家害得不夠麼?小蘭死了快十一年了,你心裡沒有一丁點的愧疚麼!你這個畜生,良心被狗吃了!”
聽見“靳小蘭”這個名字,張青山的眸光有一瞬閃動,但旋即便冷漠如初。他說:“老太太,正是因為我和我母親對你女兒心懷愧疚,才會找上門認靳川這個兒子。如果靳川能認祖歸宗,認我這個父親,他就能名正言順地繼承張家所有財產。這是多少人求之不來的事。小蘭如果在天有靈,也會希望……”
話音未落,狠狠一記重拳毫無防備砸在他臉上。
張青山始料未及,被打得倒退三步,被兩個保鏢左右扶住。鼻子有什麼流出來,張青山拿手摸了下,全是血。
靳川兩眼充血如同一頭發怒的雄獅,盯著他,沉聲切齒,一個字就是一句話:“你他媽也配提她名字?”
張青山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大少爺,人到中年,大半輩子都順風順水,哪裡被人打過。他錯愕瞠目,目眥欲裂……
一旁的朵棉被靳川這副樣子給嚇住了。好幾秒反應過來,怕出事,趕緊兩手並用將他攔住,顫聲道:“你冷靜點,靳川,不要衝動。”
靳川額角青筋暴起,胸膛急劇起伏,拳緊握,沒有說話。
良久。
靳川閉了眼睛,再開口時,語氣異常冷靜。他說:“去醫院。”
“……”包括朵棉在內的所有人都是一愣。
她猛地抬眼,看向他。
靳川眼中全是血絲,直勾勾注視著她的眸,啞聲:“二十年了,張家欠她一個交代。”
晚上九點半,j市某私立醫院病房。
年近七十的老婦人躺在病床上,麵色蒼白,骨瘦如柴,渾身上下貼滿各色各樣的監護儀器。她睜著無神的雙眼看著天花板,氧氣罩上偶爾蒙上一層薄薄的霧,看得出,病情不容樂觀。
朵棉跟著靳川走進病房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她微皺眉。一旁,靳川冷眼旁觀。
“媽,”張青山俯身貼近張母,說,“我把那個孩子帶來了。”
聞言,張母原本渙散的眸光瞬間亮了下,她微側頭,視線有些吃力地在病房裡轉過半圈,落在了門口兩個年輕人身上。
“……就是他?”張母!死死盯著靳川,抬手,窄帶了氧氣罩。
張青山點頭,連忙把輸氧管給她插上,“對。”
張母嘴角勾起一個笑容,擺擺手,“你們都出去吧,這孩子留下來,我想單獨跟他聊一聊。”
不多時,張青山帶著兩個護工和傭人離開了房間。朵棉有點不放心,輕輕捏了捏靳川的手,小聲:“我也出去麼?”
她抿唇,這才推開房門出去了。
純白色的病房裡冰冰涼涼,安靜極了,心電監護儀上的數字時高時低,顯示著張母的狀態並不算好。
“……你叫靳川?”張母問。
靳川麵無表情道:“你不是早就知道麼。”
靳川站在原地沒有動,臉色極冷。
張母像陷入了某段回憶,怔怔道:“我記得,你媽媽是個很溫柔的人,雖然是鄉下人,文化程度也不高,但是心靈手巧,又勤快。她剛來我們家的時候,我還挺喜歡她,經常跟她聊天。隻可惜……”張母眸光黯下幾分,仿佛自言自語:“張家怎麼能娶一個那種出身的女孩子。”
靳川彎嘴角,臉上在笑,眼底卻嚴霜密布,諷刺道:“的確。高攀不起。”
張母看著這個年輕人,良久,笑了下,“你和你爸爸長得很像。”
靳川說:“我爸早死了。”
“……”張母沉默數秒鐘,苦笑,“其實我想見你一麵,並不是真正想要強迫你認祖歸宗,讓我們張家有香火。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一定要見你,是因為我已經是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到死之前,不能還背良心債。”
靳川抿唇,沉著眼,一言不發。
“這人多不中用啊。”張母感歎,“年輕時候爭強好勝處處不饒人,老了老了,反而才能活清醒。當年的事,我翻來覆去想了很久,覺得,可能真的是我做錯了。”
她眼眶微濕,歎了口氣,“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媽。我們張家欠你們母子太多了。”
靳川依舊不吭聲。
張母抬手抹了下眼睛,下一瞬,蒼老的麵容淚雨滂沱,哽咽道,“我就想著,要是閉眼之前能得到你的原諒,我走也能安心。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孩子,能原諒我麼?”
屋子裡再次死一樣的靜!靜。
好一會兒,靳川忽然微動身,邁開長腿,走到了病床前。站定,沒什麼表情地看著張母。
張母同樣也看著他,目光裡帶著生命儘頭所迸射出的強烈渴望和希冀。
然後靳川彎腰,貼近了張母耳邊。
“……”
他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老婦,冷漠道:“真愧疚的話,就彆讓再我見到你們。”
說完,無視張母的表情和反應,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夜濃如墨,無星無月。
靳川臉色很冷,沒說話,一把拽起她就走。
他人高腿長步速飛快,朵棉跟得吃力,小跑著才能勉強不掉隊。回頭一瞧,病房和病房裡外的人都已經被遠遠甩在了後麵,很快就再看不見了。
張母在病房裡跟靳川單獨說的話,靳川隻字不提。朵棉見他心情不好,又什麼都不說,也就沒有多問。
她本就在未經他允許的情況下,窺探了當年的太多秘密,至於其它部分,他願意說,她就當虔誠的一個聆聽者,他不願意說,她就不會好奇。
她尊重並支持他的所有選擇和決定。
這晚回基地,靳川照舊睡在朵棉臥室
把她欺負到大哭。
最開始的時候,她還能勉強忍著,到後麵招架不住,咬著他肩膀,嗚嗚嗚地哭出了聲。
朵棉不知道的是,最開始的時候,靳川隻是有些失控,但顧著她哄著她,始終都還留有餘地。但,一聽到她又嬌又媚的哭聲,他腦子裡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就徹底斷了。
心裡那道疤,在一夜之間被徹底揭開,反複踐踏撒鹽,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一年前,母親去世的那個晚上。
冰冷簡陋的小磚房,村民們惡意看笑話的目光,還有所謂親人的冷漠。
那個晚上,他所有的光明消失殆儘。
黑暗中,靳川閉著眼,眉擰成川,把懷裡的姑娘抱得死緊。在她哭著軟聲喊他名字的時候,吻住了她的唇。
心裡荒涼的洞被填滿。
還好。
時隔十一年,他的光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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