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往常,聞煜提的問題太過尖銳,陶然就會避開,想辦法轉移他的注意力,換成彆的話題。
可是今天,他非常堅定地想要知道答案,不許陶然回避。
什麼是傻了?
什麼是死了?
最終,陶然選擇實話實話:“我回答不了,這兩個問題太難了,就像是你背不出來兵書那樣。我也隻是一個普通人,不是神明,無法找到所有問題的答案。”
聞煜自己探尋答案,“傻了,就是說我很笨嗎?”
“你不笨,隻是你認識世界方式和思考問題的角度,和大多數人不一樣。
“死了,就是永遠見不到了嗎?我再也見不到父皇了,所以上次我們去宮裡,父皇不肯見我。”
“是的,再也見不到了。死亡是一個人和這個世界告彆的方式,是永彆。我們每個人都會死的,就像是我們去溫老太君家裡做客那樣,客人總會離開的,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就像是人世間的客人,等走完這趟旅程,就該和世界告彆了。”
陶然最初對於死亡的理解,來自於一篇語文課文——《和時間賽跑》,那時她才讀小學。
然後她的奶奶去世了,在她還沒有想明白死亡是什麼的時候,死亡就帶走了她最親近的人。
那段時間她一直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坐在奶奶的靈堂裡,看著躺在棺材裡的奶奶發呆,總覺得下一個瞬間,奶奶就會睜開眼對她笑笑,問她為什麼還不去上學。
哪怕是到了今天,陶然用一個二十多歲的成年人的思維,去理解什麼是死亡,仍舊讓她感到恐懼。
死亡是消散,是湮滅,是失去一切意義。
當一個人死了,就什麼也沒了,從此以後,宇宙照常運轉,可是你將失去一切感知,再也無法思考。
總之,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這是一個太過沉重的話題。
陶然心疼地抱住了聞煜:“彆想了。”
聞煜細密又纖長的眼睫毛上,沾染著晶瑩的淚珠,“我想去皇陵看一看父皇。”
****
北靖的皇陵位置選的很好,這裡山高水闊,是一片適合長眠的風水寶地。
李榮海在這裡守了十多年的皇陵,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他為先皇清理乾淨墓碑,“陛下,戰王和娘娘來看您了。”
陳清為先帝上了一炷香,“我辜負了對你的承諾,沒有替你守護好這江山,北靖的朝政越來越亂了,我和煜兒被奸人所害,臥龍坡一戰大敗。煜兒娶親了,兒媳婦很好、很好……”
聞煜學著她的模樣上香,“我們在這裡說話,父皇就能聽到了嗎?”
聽不到的。
可是又有誰舍得告訴他這個真相呢。
陶然:“你想對他說什麼,就說吧。”
聞煜:“沒有想說的話了,以前我總想著找父皇告狀,告訴他有很多人欺負我,我總想著依賴父皇和母妃,後來我總是在依賴王妃。以後,我想讓你們依賴我,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就算是傻子,也可以的吧?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生平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就連先帝去世時都始終挺直脊梁的陳清,第一次濕了眼眶,“我對你太苛刻了,因為我自己成了一個廢人,所以更加急切地想要逼迫你成長,對不起。”
如今的兒子,真的和一個三歲孩童無異。
陳清自己三歲的時候,都不知道在哪裡玩泥巴呢。
可聞煜卻能說出來這樣一番話。
芍藥手裡舉著一封信,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好消息,李公公一直在找的那位神醫,回信了!他說不出幾日就能達到安京。”
陳清欣喜若狂,拉著芍藥的手反複確認:“真的嗎?”
李榮海:“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是先帝在天有靈,庇佑戰王呢。”
陶然:“也離不了李公公這些天日以繼夜的尋找,總之,天大的喜事,當浮一大白!”
****
芍藥取出了她釀的山葡萄酒,每個人都喝的爛醉,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外麵一直都是電閃雷鳴。
聞煜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就像是一個旅人,在沙漠裡艱難地跋涉。
那是一個片段化的夢境,仿佛是用蒙太奇的手法交織,雜亂無章。
他一時夢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傻子,被所有的人嘲笑和欺負。
一時夢到了他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到處遊蕩,看到了母親被人淩|辱自殺,看到了神驍軍被奸人和敵國坑殺,看到了他一統七國,變成了一個殘暴不仁的暴君。
一時又夢到,他所生活的世界隻是一本書,他隻是書裡的大反派。他存在的所有意義,就是給男女主精彩的人生添加一點小小的波折。
聞煜從噩夢中驚醒,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就像是一條缺了水的魚。
陶然被他吵醒了,剛好一道閃電劈下,照亮了整間屋子,她看到了聞煜那張俊顏上的驚懼,他出了一身虛汗,整個人都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的。
陶然抱住了他,聲音輕柔的仿佛天邊的一片雲朵:“小煜兒,怎麼了?做噩夢了嗎?還是打雷閃電嚇到你了?”
這明明是聞煜再熟悉不過的房間,是皇兄賜給他戰王府邸以後,他一直居住的大正房。
但是屋子裡的擺設十分陌生,那花紋繁複、用料昂貴、幾乎占據了大半個房間的梳妝台,還有仰頭看去淡粉色的床幔。
最陌生的是抱著他的這個女人。
她的身體很軟,如果不是她就這樣緊緊地抱著他,聞煜幾乎不敢相信,世界上會有人的肌膚能軟成這樣。
她的身上有一股幽香,不像是世間任何一種熏香,也不是脂粉的香氣,像是獨屬於她的女兒香。
她的手輕輕地撫過他的後背,一下又一下,安慰著他:“煜兒,不怕、不怕。”
聞煜的心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她其實並不陌生。
在聞煜的腦海裡,充斥著許多雜亂的記憶,那是他變成傻子以後的記憶。
他和眼前的女子拜堂成親,一襲鳳冠霞帔的她比天邊的晚霞更加絢爛絕美。
她在廚房為他做糕點,偏過頭對他輕笑,斜斜地插著一根步搖,烏黑的發,雪白的臉。
她抱著被子歪在床邊,和他話著家常,問他今天又玩了什麼有趣的事。
她白衣如畫,揮劍攻破皇宮,率領五萬大軍對皇上說:“我想和你討要一個人,為我夫君做糕點。”
——夫君。
她總是這樣喚他。
我是她的夫君,她是我的娘子,世人叫她戰王妃。
可是在聞煜夢到的那本書裡,不是這樣寫的。
按照書裡的劇情,她明明應該在成親的第一天,拜堂儀式上就撞柱自殺了,把喜事變成了喪事。
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那個夢和她,誰是真實,誰是虛妄?
聞煜的腦子實在是太痛了,頭痛欲裂,不管是傻子的記憶,還是那本書裡的劇情,全都斷斷續續的,看不真切。
陶然拆開了被子堆成的那道隔離線,把他抱在了懷裡:“煜兒,睡吧,好好休息,睡一覺醒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明天還要去上學呢,今晚得休息好才有精神啊。”
溫香軟玉的懷抱,是溫柔鄉,也是英雄塚。
聞煜本來就渾渾噩噩的腦子,更加昏昏沉沉,居然真的又睡著了。
****
清晨,第一縷光照進房間裡。
聞煜剛一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就是陶然像是白玉雕刻而成的秀容,熹微的晨光像是為她打上了一層金邊,無一處不精致,無一處不美好。
她太過完美,完美的像是一場幻夢。
聞煜忍不住伸出手,輕輕地觸碰她,就像觸碰在陽光下的泡沫,氣泡一碰就會碎的,他有這樣的認知。
但睡美人並沒有消失,隻是在他懷裡蹭了一蹭,“讓我再睡會兒嘛,你乖一點,自己去上學啦。”
聞煜:“我……”
“知道啦,要早安吻嘛。”陶然睜開眼,淺淺淡淡的琥珀色瞳仁,像是世間最清澈的寶石,櫻粉色的雙唇,在聞煜左臉上“吧唧”一口。
聞煜:“!!!”
他整個人都如遭電擊。
那雙紅唇又甜又軟,吻過他的臉頰,酥酥|麻麻的觸感,像是傳遞到了全身,而他懷裡還抱著她的嬌軀。
一時隻覺得渾身僵硬。
不管是聞煜此前,長達多年的軍旅經曆。
還是他在夢裡見到的,那本書裡的劇情,成為了一個暴君的他。
全都沒辦法處理眼前的情況。
本王是不是被這個女人給輕薄了?她調戲我?
可是她是我的娘子,我們拜過堂成過親的,好像她這樣親自己的夫君也沒什麼不對。
小傻子平常都是怎麼處理這種情況的?
聞煜努力搜索傻子的記憶。
雖然剛結婚的時候,小傻子說隻有太後才能親他。
但是後來,小傻子總會撲進她懷裡撒嬌,把臉埋在她的胸上,把她的左臉、右臉都親一遍,蹭的她滿臉都是口水,還不肯起床,嚷嚷著:“還要親親嘛。”
明明他就是小傻子,小傻子就是他。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