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女子跨入大殿,兩邊的賓客也不由自主朝後讓了一步,中間空出長長一條路,一直延伸到婚禮高台。姬少虞已忘了他剛才要說什麼,正回過頭,又驚又詫地看著她。
魔界送往天庭的質女常雎於十二年前莫名失蹤,說是失蹤,其實消息靈通些的神族都知道,常雎並不是下落不明,而是和玄帝太子私奔了。但是緊接著北天界就爆發戰亂,眾人忙著圍剿黎寒光,沒人還記得常雎和姬少虞,他們兩人這才在人間逍遙了十一年。
但是,此刻常雎現身明淨神女的婚禮現場,前玄帝太子姬少虞還露出這種表情,無疑在所有人麵前坐實了曾經的傳聞。
賓客們麵麵相覷,默契地吞下聲音,靜靜看起戲來。
這方蓋頭不止限製神識,似乎連羲九歌的感官也削弱了,直到聽到熟悉的聲音,羲九歌才知道,常雎竟然混入昆侖了。
羲九歌現在已無暇計較昆侖的防守哪裡出了紕漏,她依然脖頸高揚,平靜目視前方。姬少虞已經完全轉過身去,而新娘的發冠,依然一晃不晃。
仿佛未婚夫的舊情人出現在她的婚禮上也不是什麼大事,並不值得她弄亂自己的妝麵。九天玄女看到魔族出現,美目中含了怒,斥道:“哪裡來的魔族,竟然玷汙昆侖神土。來人,將她押下!”
“住手。”兩道聲音同時響起,姬少虞驚訝地看向旁邊,隔著紅色紋金紗,他依然看不清羲九歌的神色,隻聽到她的聲音極度平靜理智。
“來者便是客,魔界質女光臨婚宴,是給我們夫妻顏麵。來人,將質女請入宴席,好生招待。”
常雎冷嗤了一聲,目光直視高台,嘲弄道:“夫妻?少虞十年前已在人間和我結為夫妻,明淨神女現在算什麼身份?”
昆侖在天界地位崇高,九天玄女什麼時候聽過這種語氣?她當即大怒,揮手打出一道仙術。九天玄女是西王母身邊最受重用的婢女,她的一擊非同小可。姬少虞心中嚇了一跳,都來不及多想,立刻撲到常雎身前,用後背替常雎擋住了這一擊。
九天玄女法力深厚,哪怕是神族也吃不消。姬少虞嘴角立刻滲出血跡,常雎隻是一眨眼就經曆了生死一線、愛人重傷,她慌忙扶住姬少虞,肩膀幾乎支撐不住他的重量:“少虞,你怎麼樣了?”
姬少虞咽下嘴裡的血腥,他若是回手並不是擋不住,但他對不住羲九歌在先,怎麼還能在婚禮上當著眾多賓客的麵,還擊羲九歌的長輩?他用身體硬生生受了這一掌,隻有這樣,九天玄女才會停手,常雎才能活下來。
九天玄女見打傷了姬少虞,確實不好再追擊了。帝寒光奪走玄帝璽後,立刻就下令廢除姬少虞太子身份,將姬少虞逐出神籍。但帝寒光畢竟得位不正,現在誰是亂臣賊子還不好說呢,姬少虞終究頂著玄帝太子的名頭。九天玄女殺一個魔族沒事,若是傷了玄帝太子,那就另當彆論了。
姬少虞對常雎搖搖頭,轉身,向上方的九天玄女行禮:“她言行無狀,若有得罪玄女之處,我代她賠罪。望玄女娘娘寬恕。”
九天玄女順勢收回手,沉著臉道:“玄太子,你和明淨神女的婚約兩千年前就已昭告天下,今日我奉西王母之命主持婚禮,你卻護著一個擾亂典禮的魔族。太子,你這是何意思?”
姬少虞抿唇不語,常雎用力攥緊姬少虞的衣袖,眼眸中露出哀求:“少虞,不要。我不在乎你的身份,我也不想管什麼天下大義了,你不要答應她,我們一起去一個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隱居,像從前那十年一樣安生過日子,好嗎?”
姬少虞想到過去完全拋卻身份、拋卻太子重壓的悠閒生活,目光中隱有動容。羲九歌似乎感覺到姬少虞的動搖,立刻出聲提醒:“太子。”
“少虞!”
兩個女人,兩道稱呼,兩種截然不同的期許。姬少虞痛苦地閉住眼,等再度睜開後,緩緩轉向高台:“九歌,對不起。”
羲九歌完全沒料到他竟會做出這種選擇,蓋頭上精美的刺繡今夜終於晃了第一下,她雙臂攬著長長的裙擺轉身,準確轉向姬少虞的方向:“太子,你當真想好了?”
自從常雎出現後,姬少虞一直若有若無回避著羲九歌,直到現在,他避無可避。姬少虞心中苦笑,他不敢看她,可惜,她看起來卻平靜得很,一點都沒有被意外影響。
她不在乎他,她在乎的隻是玄帝太子妃之位。姬少虞實在沒有辦法裝不知道,也無法坦然地和她步入婚禮殿堂。既然如此,他父母的仇他自己報,明淨神女的青睞,恕他無福消受了。
姬少虞最終還是錯開眼睛,低低說:“對不起。”
他說完後,不顧背上的傷,拉著常雎走向宮外。滿目紅影,高朋滿座,他穿著婚禮喜服,卻和人群背道而馳,頭也不回朝風雪中走去。
姬少虞想,這麼盛大的婚禮,最後卻如此收場,等出了這道門後一定會傳得很難聽。她那麼在乎名聲,想來,會很生氣吧。
若她會生氣倒還好了,明淨神女事事完美,卻沒有心沒有情。姬少虞時常覺得,她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尊玉像。
婚宴上落針可聞,隻能聽到外麵的風雪聲。昆侖的仙人看看羲九歌又看看九天玄女,拿不準現在要怎麼辦。
九天玄女也覺得太難看了,她和羲九歌關係疏遠,但姬少虞當著滿堂賓客的麵轉身離開,置她們昆侖的麵子於何處?九天玄女就算不為羲九歌出頭,也不能容忍姬少虞和一個魔女在昆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九天玄女麵沉如水,她正要發話,高台上一直端莊靜美的新娘子忽然掀開蓋頭,露出下方精致的容顏來。賓客中爆發出一聲低呼,不知道該感歎明淨神女果然是天賜容顏,還是該感歎明淨神女涵養真好,發生了這種事都不生氣。
姬少虞即將跨過門檻,他聽到背後的吸氣聲,猜測她應當是掀開了蓋頭。他腳步微頓,她今日的嫁衣十分華美,他卻一直沒見過她蓋頭下的真容。她穿嫁衣之時,會是什麼模樣?
常雎見他停頓,抬頭,低低喚他:“少虞。”
姬少虞回過神,心中自嘲地笑。她在婚禮上掀開蓋頭,已經是他認識她以來,最失態的舉動了。他竟然能讓明淨神女失態,真是榮幸。
姬少虞再次邁步向前,羲九歌的聲音也從背後追上來。新郎要在婚禮上棄她而去,而羲九歌依然能用那麼理所應當的聲音,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姬少虞幾乎都要笑出來,笑著笑著,眼睛深處卻生出不為人知的悲涼。
姬少虞控製著自己沒有回頭,留給她和滿堂賓客一個挺直的脊梁,毫不留戀的背影。
“你確實什麼都好,可是,我不喜歡你。我唯有在她身邊,才能感受到激情和活力。對不起,我嘗試過,但感情之事無法勉強。婚約的事,還是算了吧。”
以羲九歌的架勢,他要是還想著扮豬吃老虎,今日勢必要死在台上。黎寒光隻能放棄韜光養晦的念頭,當真動起手來。
天底下能讓羲九歌認真的人不多,能讓她在動手前紮起頭發的,迄今為止隻有黎寒光一個。羲九歌深深記著他悄無聲息出現在她身後,將她囚於重華宮內,彎腰為她塗口脂的景象,直到現在,羲九歌都能想起他指尖的涼意。
如此奇恥大辱,羲九歌豈能善罷甘休?羲九歌一直不懂,黎寒光被玄帝監視在眼皮子底下,他什麼時候有了那麼深厚的實力,竟然連羲九歌都看不透?是他這一千年另有奇遇,還是他初到天界時,就在隱藏實力?
按照因果法則,黎寒光現在應當毫無在天界修煉的記憶,他的招式全是從魔界帶來的。羲九歌正好趁今日試一試,他到底瞞了天界多少。
黎寒光隻守不攻,才幾招後就感覺到吃力了。羲九歌可以放開了攻擊,他卻不能暴露他後世的招數,他現在還太弱小,引起五帝注意絕非益事。
黎寒光知道自己必須要速戰速決了。羲九歌天生擅火攻,還和西王母學習仙術,走的大多是遠攻的路子。羲九歌的神火強勢暴躁,今日還是晴天,她隨時能從陽光中補充神力,黎寒光和她拚法力絕不是明智之舉。他隻能拉近距離,靠近戰克製她。
又一陣火雨劈頭落下,黎寒光旋身躲過,身姿像雪花一樣左右飄忽,竟然硬生生從火雨中穿過,身上白衣依然不染纖塵。羲九歌意識到他想要近戰,手心凝聚出一團火,重重朝他擊去。
羲九歌掌心凝聚出一條火龍,攻勢極其霸道,黎寒光要想躲開,就隻能後撤。羲九歌已經準備好後招,但是,黎寒光竟然不躲,而是拚著受傷,一折身貼著火龍逼近,眨眼欺到她身前。
羲九歌吃驚,立即要變換法術。這麼近的距離不再適合用火,隻能用仙法。但黎寒光怎麼可能讓她緩過勁,他立刻握住羲九歌手腕,在她穴位處注入幾縷寒氣,登時打斷了她施法。
黎寒光並不想傷害她,法力隻凝了細細一縷,但那股寒氣注入羲九歌體內,驟然喚醒了她新婚夜的回憶。黎寒光的指腹蹭上她嘴唇時,就是這種冰冰涼涼的觸感。
羲九歌鮮少有強烈的感情波動,但這一刻,她恨不得將麵前這個人剝了皮燒成灰並且揚到海裡,再讓精衛把海填平。
羲九歌動手越發不留情,但她從小學習的一直是遠攻,以她的身份隻需要站在後方優雅地放法術,永遠不會有貼身肉搏的機會,這就導致了她現在被黎寒光欺近,竟然處處受製。羲九歌調動身法,幾次試圖拉開距離,都被黎寒光攔住。
底下已經傳來騷動聲,黎寒光覺得差不多了,他大概可以找機會“落敗”了。然而,他念頭剛落,眼前忽然爆發出一陣亮光。
黎寒光顧不得隱藏,立即將寒冰凝在小臂上,抬手護在身前。兩道法力相撞,爆發出驚人的氣浪,台下好些人功力不夠,被這陣風吹的連連後退,踉蹌了好幾步才灰頭土臉站穩。
他們彼此對視一眼,不敢置信地抬頭。此刻試煉台上餘波還沒有消散,原本燦爛的陽光像是被什麼力量抽空了一般,半空中詭異地暗了一塊。
而陰影之下,兩股龐大的力量相碰,太陽火的熱量霎間將冰層蒸發,空氣中懸停著細小的水珠,白光四散,被四周的水霧折射成道道彩虹。
台下眾人看到的,便是冰火交融,彩虹環繞,一男一女站在高台上,女子裙角在風中獵獵飛舞,麵無表情站立著,男子抬手,緩緩擦去了唇角的一縷血。
試煉場中寂靜了好一會,不知道誰帶頭,稀稀拉拉響起掌聲。姬少虞推開人群,快步走到羲九歌身邊,擰眉問:“九歌,你怎麼樣了?”
另一邊,常雎也跑上高台,擔憂地扶住黎寒光:“寒光哥哥,你沒事吧。”
黎寒光搖搖頭,低聲道沒事,他嘴唇被血染紅,對比之下顯得他皮膚蒼白驚人,脆弱又豔麗。羲九歌默默盯著對麵那個被人攙扶、虛弱吐血的人,說真的,她想上去再給他一掌。
他們兩人受到的衝擊差不多,以羲九歌剛才交戰時對他實力的理解,他傷的根本不重,甚至沒有羲九歌重。
羲九歌貿然調動過多太陽神火,衝擊到經脈,現在經脈隱隱灼痛。她一聲不吭忍著,而黎寒光竟然如此不要臉,往重了裝傷勢,甚至吐了口血。
羲九歌憋屈了半晌,還是舍不下麵子承認自己有傷,高冷漠然地搖頭:“我沒事。”
姬少虞看著她的臉色,心中越發不放心。當著眾人的麵,他沒有多話,輕描淡寫道:“好,那我們回去吧。”
姬少虞護送著羲九歌離開,另一邊常雎也扶著黎寒光走了。其餘眾人目送著那兩對青梅竹馬走遠,彼此交換視線,目光中都意味不明。
羲九歌在雍天宮一直穩居第一,他們知道羲九歌法力強大,今日一見,才知她平時竟然還是隱藏了實力的。尤其意外的是那個魔族。
雖然他被羲九歌一掌打成重傷,可是,能赤手空拳接下羲九歌的全力一擊,本身已頗為不俗了。
眾人隱隱意識到,雍天宮,恐怕又要生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