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悲鳴, 道人的聲音在風中支離破碎。
零碎的句子消失之前,傳達到了赤豹和文狸的耳中。
那小小的文狸遲疑地看了道長一眼, 又回頭看向依偎在山鬼身邊的赤豹。
它的同伴嗚咽了一聲,給予它放行的回應。
文狸這才挪開身軀,示意純青過去。
其實它的身軀非常小,直立起來隻能到成年男子的膝蓋。倘若道長真的有什麼彆的想法,它是決計擋不住的。
所幸道長並非那些想要捕捉它的人,他緩步上前,朝著昏迷的山鬼而去。
蓋聶有心想一同上去一探, 無奈手中長劍寒光閃閃,他暫時還無法做到像友人那樣將劍鋒藏起,並且也不是很確定, 現在山穀之中是否已經沒有危險,於是他靜靜停留在原地, 沉默地望著友人的背影。
純青踩過一地的藤蔓和蛛絲走到山鬼身邊, 半蹲在昏迷的女子身前。
山鬼雙眸緊閉,裸露在外的皮膚呈現出一種奇妙的棕色, 長發間纏繞著的女蘿草和腰間束著的杜蘅, 都已經枯萎多時了。
純青伸手覆蓋在山鬼額頭, 靈力探入其間查探了一番。
赤豹在他身邊哀叫一聲, 純青斂眉, 低聲道:“安心, 她還活著。”
“這山中可還有其他生靈?”純青問道,“可否去把他們喚出來?”
山鬼被蛛妖擄走多時, 損耗了不少精元。她是山之精魄, 群山之神靈, 想要讓她醒來, 隻有山中生靈才能做到。
赤豹蹭了蹭他的手,縱身躍出了山穀,接著山穀之外,傳來響徹群山的長嘯。
那長嘯聲是最原始的呼喚,它在告訴那些被主人遣送離開的生靈:已經可以回家了。
群山之間,有猿聲相合,淒愴不絕。
“你去為她采一些石蘭來,可否?”
後麵這句話,純青是對那眼巴巴望著他的文狸說的。那文狸跟在山鬼身邊多年,早已通了人性,聞言它也忙不迭的去找了。
待到赤豹文狸皆離開了山穀,蓋聶這才緩步上前來。
“她當真無事?”
純青沉默著搖了搖頭,收回覆蓋在山鬼額上的手。
“不能說無事,也不能說有事。”
純清道:“她的精元被那蛛妖吸取了不少,周身靈氣也被蛛妖用來掩蓋自身。若要補回來,怕是得耗費幾百年。”
而這並不是最主要的問題,純青歎了口氣。
蓋聶想了想,道:“我這裡還有一顆西王母的蟠桃,不知可否有用?”
“自然有用。”純青道:“不過不用你的,我這裡也有。”
他來之前就在昆侖,拜會過昆侖西王母。雙方相談甚歡,他自然也得了不少西王母的饋贈。
隻是這麼說著,純青並沒有忙著將蟠桃取出,而是從自己的玉佩中搖出一個小玉瓶,擰開蓋子將裡麵的東西滴了一滴到山鬼的唇中。
“帝流漿?”
蓋聶自然認出了那玉瓶裡的流動著的月華,微微挑眉。
純青道:“她最嚴重的還是被蛛妖腐蝕的靈脈,帝流漿於她更有益處。”
他滴了幾滴便停止了,手中的帝流漿畢竟是來自滄溟界,大千世界的靈物效果比下麵等級的世界好上不知多少,給多了反而會起到反作用。
在純青眼中,山鬼的靈脈緩緩被修複著,按照這樣的速度,不多時就能好起來。
道人合上蓋子,並沒有把玉瓶收回去,而是反手遞給了蓋聶。
他背對著蓋聶,因此沒有看到蓋聶疑惑的眼神,接著道:“蛛妖有劇毒,我見你左手不便。用上一滴,以防萬一。”
帝流漿對於精怪一類有奇效,對人族效果雖沒有那麼好,但也是不可多得了。
蓋聶遲疑一瞬,還是伸手接了過來,道:“多謝。”
純青搖了搖頭,他正要開口,忽聞身後有動靜傳來。
原是那離去的赤豹已經將嵯峨山中那些生靈都喚了過來,一些隻在古籍中記載的精怪鳥獸,就這麼出現在蓋聶麵前。
那些長相各異的鳥獸圍在山鬼身邊,一隻生著四翼的鳥兒停在她肩頭,微微托起她的身軀,讓她靠在赤豹身上。
它們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低低喚著這群山之精魄醒來。
蓋聶來時,磋峨山寂靜無聲,仿若死地,便是因為山之精魄受了重創,再無力庇佑此間生靈。
他們呼喚山鬼的聲音在群山之間回蕩,一聲又一聲,悠遠綿長仿若上古傳來。
伴隨著這樣的呼喚聲,山鬼枯黃的長發緩緩變得柔順起來,有光澤在那墨色中流淌。
她發間的女蘿草重新抽出綠色,裙角的石蘭緩緩綻放。
山鬼在群山生靈的呼喚間睜開眼,露出一個純淨清透的笑容。
她靠著赤豹的身軀微微坐起,讓自己能更好地看向四周。
嵯峨山的生靈在呼喚中告訴她,是眼前這兩人救了她,也救了它們。
山之精魄扶著赤豹起身,朝著純青與蓋聶微微躬身,正要說什麼,她眼角餘光瞥到了四周,笑容僵硬在了唇角。
她看到了滿山穀散落在地的完整人皮,有人族,也有妖族和精怪。
群山將之前的景象倒映在她腦海中,她於是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
晶瑩的淚水一滴一滴滾落下來,如同珠串墜落,跌在地上悄無聲息,刹那開出細碎花來。
純青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山鬼是山中的守護神,她庇佑群山生靈,群山生靈自然也會尊敬她。
為了救她而死,於他們而言是理所應當的事。但對於山鬼而言,卻是她莫大的失職與痛苦。
山鬼在周圍生靈的攙扶下跌跌撞撞跑了出去,捧起離她最近的那張美貌皮囊。
那是一張很熟悉的臉。
小姑娘愛在臉上貼碎花,然後會赤著腳滿山跑遍,問見到的每一個夥伴:今天我是不是比昨天更漂亮?
若是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她就會跑到山鬼麵前求誇獎。
可那樣鮮活明媚的女孩,如今隻剩下這一張徒留外表的皮囊。
風聲在鳥獸的低鳴中也悲傷起來,望著眼前悲戚的場景,純青到了嘴邊的令他們魂歸幽冥的話,暫時咽了下去。
對沉浸在悲痛之中的他們說這些話,委實有些不合適。
然而山鬼畢竟是山鬼,縱然再悲傷,卻也要顧及這些子民的後事。
她要在這裡將他們的靈魂送往幽冥,祝他們來生平安順遂。
山鬼的祝福有莫大效果,可即便這樣,也不能讓他們活過來了。
女子緩緩起身,周身披著薜荔石蘭,她揚起頭,開始輕聲吟唱。
那並沒有詞,那是發自內心源自靈魂的吟唱,流淌在群山之間。
柔和的光點從那些已經失去生息的皮囊上升起來,在山穀中輕柔舞動,彙聚到山鬼身邊,宛如天上星河來到了人間。
伴隨著山鬼的吟唱,群山好似活過來一般,生氣在山中蔓延。
山穀之上,忽而傳來泠泠琴聲。
那琴聲從九天而下,悠遠綿長似泣訴,空山凝雲頹不流。
是太古之聲。
蓋聶與純青同時抬頭,看到山穀之上凝雲之間,一隻羽翼華彩的青鸞靜靜停在其中,玄衣少年眉眼尚帶著稚氣,閉眼撥弄懸於身前流光溢彩的琴弦。
扶蘇怎麼會在這裡?
蓋聶來不及細想,便看到伴隨著雲中琴聲,山鬼開始動了。
她舒展著身軀,手舉到頭頂拍了兩下,赤著腳踏入空中跳起舞來,薜荔石蘭織成的裙擺在風中搖動,帶起陣陣清香。
這舞蹈有些像楚地的巫者祭祀神靈之時所跳的舞,然而山鬼本就是山之精魄,無需模仿,她的舞蹈舉手抬足間都帶著神靈之姿。
雲上有琴聲,山中有神靈。
這千餘名枉死的生靈魂魄,在神靈的舞樂之中顯出原本模樣。
他們的魂魄一直被那迷香所控,直到死去都沉浸在致命的美夢之中不得解脫,而今在這嫋嫋琴聲的指引下都蘇醒了過來。
陰與陽的界限仿佛消失了,生靈與亡靈在山穀之間同彼此告彆,而後化作魂靈光點去往遠方。
純青往後退了幾步,再度凝視著雲中青鸞托著的玄衣少年。
少年指尖流瀉出的琴聲,有那麼一瞬間讓他想到了師門的江南。
杏花春雨小橋流水,斷橋上的姑娘抬起油紙傘簷,露出明淨如西湖水色的眸。江南的水江南的樂,是藏在靈魂深處的絕唱。
這琴音曲調很是熟悉,道長垂眸,低聲念出這一曲的舊詞:
“四時遊,四方遊,魂到天川念來由。
忘前途,返歸途,魂歸黃泉記故土。”
二十四鎮魔曲之九,《四時遊》。
是挽魂之音。
扶蘇是聽到青鸞傳遞給他的消息後來的。
彼時他正帶著將閭、高與陰嫚處理昭華學宮的諸多事宜。若非昔日他將草木生靈結成的情報網交給了青鸞,恐怕他還要分出心神來看顧這些。
青鸞就是在這時為他帶來了嵯峨山的消息。
此前它不曾察覺到,是因為沒有想到嵯峨山的山鬼竟然出了事。如今那邊山鬼脫險,山中草木鳥獸自然恢複了生機,由此也為它傳來了消息。
扶蘇聽罷,心中忽而有了一種強烈的意識——他要親自去走一趟。
想到這裡,扶蘇將手中的事情交給了幾個弟妹,又囑咐了一句“忙不過來的話,就把昆也叫過來”之後,就與青鸞一道離開了。
青鸞將扶蘇叼起來,展翅飛上高空的一瞬間化作原形,將身量逐漸長成的小少年穩穩放到了自己背上。
不知用了什麼法子,青鸞在高空中飛行時,坐在它背上的扶蘇隻感受到了微風,隻能撩動他的發梢與衣擺。
青鸞飛行速度不算慢,何況嵯峨山離鹹陽城並不遠,他們幾乎是眨眼之間就到了那片群山之中。
扶蘇在靠近群山之時,聽到了自深處傳來的悲鳴。
青鸞托著他找到了蓋聶與純青的所在,山穀之上,他看到下方的山鬼。
山中神靈受到了重創,那下方代表著亡靈的光點幾乎要將她淹沒。
此時該來接送亡靈的地府鬼差,不知是事務繁忙還是怎地,還沒有出現在這裡。
亡靈與山鬼共舞的場麵讓扶蘇心中一動,他下意識翻轉出十二弦,玉色琴弦整整齊齊懸浮在他麵前,流轉著瑰麗輝光。
他手指觸碰琴弦,心中自然而然浮現出一段曲調。
扶蘇將它彈了出來。
潛意識阻止了扶蘇撥動前七弦之外的琴弦,曲調由空靈轉向溫柔,在他手下流轉出的琴聲中,那些枉死的亡靈從美夢一般的噩夢中清醒過來。
山中群芳齊放,生機煥然。
舞樂停歇之時,地府的鬼差姍姍來遲。
他們握著勾魂索自覺躲在藤蔓之下,此間亡靈已經儘數投入輪回,舞樂之中,百十年後他們將重新誕生於嵯峨山中。
實在是用不到鬼差了。
青鸞載著公子扶蘇落地,趁著還沒被他與那位道長發現,兩個鬼差默默退到地下,以求不被對方發覺。
雖然他們確實是因為事務繁忙才來得這麼晚,但是這裡消逝了千餘條命,魂魄直到今天才解脫,不得不說也是地府的失職。
扶蘇餘光瞥了某些鬼差藏身的地方一眼,心中再次確認和地府的合作要再考慮一下。
他朝純青道長微微點頭,接著略過向他行禮的山鬼,徑直往那被無數把劍穿透的巨大蜘蛛而去。
純青殺了它,隻是還沒來得及處理這具殘破而龐大的屍體。
屍體之中帶著劇毒,這也是嵯峨山中精怪對它恨之入骨,卻不敢上前鞭屍的原因。
“扶蘇,小心些。”
蓋聶大步上前走在他身邊,緊緊握著手中的劍警惕著。
扶蘇道:“蓋先生不必擔心,扶蘇心裡有數。”
他站在蜘蛛頭顱下方,仰麵望著它頭頂那一抹瑩藍。
和蜘蛛身體上的花紋不同,位於它頭頂那一抹澄澈藍色宛如平靜而深邃的海洋,夢幻又危險。
“蓋先生,可否幫扶蘇取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