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歸原主。”
伴隨著青年的話, 那閃著華光的琴弦沒入了扶蘇眉心,在他光潔額頭上宛如明星點綴。
眼前驟然炸開繁花般明麗的靈光,將扶蘇整個人都帶往一個玄之又玄的境界。
那境界玄妙莫測, 又空靈高遠,宛如浩蕩不見底的青冥。有寒泉琴聲洗滌塵世中遊蕩的孤魂,將紅塵中沾染的煙火氣儘數消散。
光陰流轉, 歲月輪回,似有時空幻影層層重疊在眼前。
耳畔琴聲轉急, 他站在山澗低穀, 仰首觀鴻蒙。
鴻蒙未予他回應。
扶蘇看到三足金烏自湯穀而出,在大巫的箭矢下化作九道絢麗流光消散。
怒發衝冠的巨人一頭撞向名為不周的山, 天柱崩毀天河倒流, 也不過咫尺之間。
巫與妖之間的戰爭絕天滅地,最後他們大都化為荒原間森森白骨, 粼粼幽光。
冥冥之中, 有天道窺視其間洪荒, 做出了令祂日後悔之莫及的抉擇。
祂隻是做了推手,卻不曾想一切竟會超出祂的控製。
三十三重天之上名為“紫霄”的巍峨天宮如同雪山一般崩塌,他看到天宮下淹沒於洪水中的芸芸眾生。
他看到白衣琴師以琴弦破開空間, 將垂死的少年劍客倉皇送出洪荒。
“他”站在血海之畔, 一襲白衣勝雪,伶仃腕子上裹著殷紅如血的長綾, 長綾的另一端是緩緩沉入血海的明珠。
洪荒的時間定格在那一刻,日與月皆暗,天與地儘亡。
“他”在時空中流離, 一抹孤魂孤自遊蕩。
洪荒幾近覆滅, 輪回卻還未完全崩毀, 尚還能接納“他”,讓他的殘魂藏於性質與他相近的身體中修養。
於是不知多少年後,在某一個遠離洪荒,暫時還未被波及到的小世界,“他”和秦國長公子一同出生了。
“他”的本體損毀嚴重,連帶神魂也難以複蘇,大多數時候都沉睡於這具身體之中,偶爾能透過這具身體的眼睛,看一看外麵的世界。
“他”記得在出生之時,看見帝王玄衣廣袖,上有玄鳥騰飛,步伐生風而來。
年輕的君主抱著他仰天大笑,笑聲慷慨,好似消弭了心中所有怨憤之氣。
帝王道:“此乃寡人長子!”
他是真的高興,自他十三歲登上王位,從未有哪一刻如此開心過。
此時,太後的荒唐和呂相的野心暫且被他拋之腦後,帝王滿眼滿心都是剛出生的柔弱幼兒。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寡人長子,便喚作‘扶蘇’!”
我兒,盼你平安順遂不似我少年,又願你如高樹枝繁葉茂,鬱鬱蔥蘢。
帝王此刻的祈願猶如熒熒明星,點亮於“他”心間。
“他”隨著「扶蘇」一起長大,儘管大部分時候“他”都在沉睡,那些清醒的日子,卻也足夠“他”看到「扶蘇」的成長。
倘若不是那一場意外的刺殺,“他”甚至不會出現在「扶蘇」的意識之中。
那年帝王真正親政,一手覆滅了嫪毐與呂不韋兩大勢力,正是意氣風發,重整朝堂之時,山東六國派殺手前來刺殺。
君主身有第一劍客守衛,刺客一擊不得手之下,竟把目光轉向了君王最為看重的長子「扶蘇」身上。
淬毒的匕首綠光幽幽,幾乎就要抹上年幼的長公子脖頸。
而“他”怎會容忍自己看著成長的孩子在眼前出事呢?
刺客生命中的最後一幕場景,是秦國長公子漆黑鳳眸中隱隱閃過的微光。
那微光如絲如弦,是他終其一生也難以看到的璀璨光彩。
刺客被押下去,年輕的君主憐惜自己的長子受此驚嚇,特意將之喚到身邊同吃同住一月。
而「扶蘇」回到自己宮殿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晚上屏退諸位宮人。
萬籟俱寂之時,長公子在腦海中輕聲呼喚。
“你醒著嗎?”長公子如是說。
“如果你醒著,我該怎麼稱呼你?王兄?王弟?”
“總不能是姊妹吧。”
孩童清脆的嗓音回蕩在“他”神魂中,其間蘊含的笑意讓久久未曾與外界交流的“他”開口:“不要奇怪的稱呼。”
孩童眼前一亮,“你真的在啊!”
他隱約知道自己身軀中沉睡著另一個靈魂。
那個靈魂陪他一起長大,嫪毐叛亂之時也伴在他身邊,給他冷靜麵對的勇氣。
那是他的半身,是他視為兄弟的存在。
——孩童不知世上存在一體雙魂,隻固執認為那是另一個自己。
「扶蘇」很早就想與對方交談,可對方從不出現在他的意識中。
他隻是偶爾能夢到對方的過往,在曠古未有的琴音中看到滿天紅蓮與劍光。
這是他第一次嘗試著和身體裡的另一個靈魂交流,原本不抱希望,卻沒想到得到了回應。
“你不喜歡王兄王弟的稱呼,那我要叫你什麼?”孩童興致勃勃在腦海中與“他”對話,絲毫沒有認為對方可能是某種精怪的想法。“父王為我起名扶蘇,你既是我的半身,若是沒有名字,不若喚你‘橋鬆’如何?一聽就知道你我關係。”
“他”那時長歎了一聲,隻道:“你可喚我‘鳳來’。”
“鳳來?”孩童懵懵懂懂重複了一遍,卻險些讓“他”落下淚來。
鳳來,鳳來,自洪荒中誕生後,鮮少有誰再喚他“鳳來”。
聲震諸天的,是另一個名號。
是歲月太過漫長,還是旅途太過孤寂,竟讓“他”在一個人族孩童身上,看到昔日鴻蒙故人的影子。
“他”依然不能長時間清醒,卻會儘量在「扶蘇」喚“他”時回應。
「扶蘇」好像認為“他”不能親身感受這個世界,會在空閒下來時將他所見所聞一一說給“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