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瞎說,我哪有那好運氣,”小廝笑道,他想起什麼,“對了,今晚是不是甄太監要過來?”
“是啊,我剛聽掌櫃的明確說了,他今晚要過來巡視,所以下麵都忙著呢。”
甄太監不止這一處營生,又因為先前在宮中多年,認識不少貴人,平素巴結他指望他行好幫忙的不少,應酬一多,就不常來青樓,這青樓絕大多數時候都是掌櫃在管,甄太監興起時會來巡邏一番。
二人上了二樓,胡亂說了幾句,分道揚鑣,小廝朝謝瑉住處走去。
謝瑉嫌他粗俗聒噪,向來是不讓他進去的,小廝正準備揭開蓋挑點肉末吃兩口,然後將餘下的撂在門口,蓋都揭開要上手了,眼前的門毫無征兆地開了。
“你在乾什麼?”
小廝嚇了一大跳,端著東西的手抖了抖,粥溢了點出來。
他抬頭,見謝瑉麵無表情看他,不知為何心下竟發寒。
謝瑉體態修長,比他高小半個頭,立在偏暗的屋裡,半張臉籠在淡影裡,一雙眼黑如點漆,直視著他,有種說不出的居高臨下。
他拿著蓋的手還懸在半空,顯得有些無處安放,他忙笑道:“這不是替您瞧瞧今天吃什麼菜嘛。”
身前人沒說話。
小廝也不知他信了沒,斜眼偷瞧他神色,下一秒,滿眼都是後知後覺的震驚。
謝瑉他!!
——這可半點不像個將死的病人。
小廝壓下心頭震悸,自圓自話地飛速放下吃食離開。
謝瑉冷眼看他消失在樓梯口,回憶了下他方才聽到的,自言自語:“甄太監?”
回來得正是時候。
他一點點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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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一輛八抬大轎停在了門口,瘦瘦高高像個猴兒的中年掌櫃弓著身子,握住從轎子裡伸出的胖手,心道這手越發像醬豬肘了。
從轎子裡出來的是個錦衣華服、五短身材的胖太監,肥肉在他的下巴和脖子上堆積,層層疊疊,隨著他極闊氣的步伐前後晃蕩,他左邊下巴上有顆黑黢黢的大痣,痣上還有幾根稀疏又長的黑毛。
掌櫃點頭哈腰,迎甄太監進去,青樓裡伺候的都恭敬地站在邊上。
甄太監邊走邊問:“那個謝瑉怎麼樣了?”
“病得重。”
甄太監兩撇小眉毛皺起來:“還能行麼?”
掌櫃搖搖頭:“聽伺候他的小廝說,恐怕是不太行了,要不您行行好給個恩典,讓他出去養病?”
甄太監眯起了眼。他眼本就小,這一眯,完完全全不見了。
“不都說不能行了嗎,還養病,要多少銀子呐,要是養不好,我這銀子不是打水漂了嗎?”
掌櫃生得一副精明相,嘴上奉承著:“是是是,您說的對,那您這趟是……?”
甄太監道:“我去瞧瞧他,若是不大行了,就讓他接客,畢竟我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銀子,總不能一點兒都撈不回來,能賺一點兒是一點兒。”
“唉,可惜了,本來是棵搖錢樹,長得那水靈樣兒,天生就是讓男人走旱路的。”
他這話說得粗俗,掌櫃暗中汗顏一把,抬頭諂媚道:“明白嘞,一定按您的吩咐辦得妥妥當當的。”
甄太監覷他一眼:“他要是不肯,不用我教了吧?”
掌櫃點頭,笑道:“曉得的……到了,給您開門!”
他先一腳推開了門。
甄太監踏進去,有些肉痛道:“聽你說,他頭發都掉好多了,臉也憔悴得嚇——”
他的話哽在了喉嚨裡。
床榻上的人正安睡著,裹成很小的一團,像是極沒安全感。
他小半張臉露在浮豔的錦被外,明明臉有病容,肌膚卻光滑如白瓷,長發烏黑透亮,在枕上繪就旖旎的畫卷。他唇色淡中透粉,唇珠飽滿誘人,像是天生適合被接吻蹂|躪,燭火在他臉上搖曳,為他原本顯得有些冷寂寡薄的臉著了幾分暖色,冷暖交織,說不出的活色生香。
甄太監頓了頓,嘴角像是銀條從中間燒彎了,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激動地快步過去:誒呦,我的好孩子,快醒醒。
他摸著謝瑉的手,像是在摸大錠的純銀子。
掌櫃也吃了一驚。這謝瑉性格不討喜,說話總是令人尷尬下不來台,他也不太來看他,最多體諒他病重,叫人多關照關照他,隻記得上回見,還憔悴著呢,如今病愈篤,卻想不到姿容更勝從前。
甄太監也瞧不出哪兒不一樣了,隻是乍看覺得哪都不一樣了,仔細看又哪哪兒都一樣。
他暗道自己年紀大了糊塗了,老眼昏花,這分明還是先前那個謝瑉。
床上人一點點醒轉,眼中有幾分茫然,他看清坐在床頭的是誰,眸光一下子清明了,立時就要起來行禮,被甄太監按住了:“這是做什麼,一兩月沒見,生分了?”
“不敢。”謝瑉啞聲道。
他把手暗中從甄太監手中抽出。
“誒呦,這嗓子可心疼死雜家了,快去倒點兒茶,就你!乾什麼吃呢!”甄太監指著那個伺候謝瑉的小廝。
小廝唯唯諾諾地跑下去了。
眼前人眉眼溫順,見他也不吵不鬨了,說不準是吃苦受罪想開了,甄太監越瞧越順眼,連帶著那股惡氣也散了不少。
“什麼味兒?”甄太監吸了口氣,忽然道。
房間裡有股淡淡的藥味。
掌櫃也跟著聞了聞,環顧四周,目光最後落向了衣櫃所在的地方。
謝瑉不慌不忙,垂下頭,極小聲道:“謝瑉要跟您認個錯。”
甄太監在宮裡呆久了,耳朵尖得很:“什麼錯?”
謝瑉道:“謝瑉是裝的。”
“啊?!”甄太監瞪大了眼睛,一想到他那麼多銀子都打水漂了就怒從中來,目光落到謝瑉臉上,怒氣滯了滯,心想這是他的心肝寶貝搖錢樹,好好供著日後能給他賺數不勝數的錢,和這比起來,之前花下去的那點銀子算什麼。
他瞬間按捺住了。
謝瑉指著窗欞上擺放著的蘭花盆栽,顫顫巍巍不敢抬頭看他:“那藥都被我倒裡頭了,所以屋內味兒濃,我不讓他們進來伺候,就是怕被他們發現。”
難怪他雖在病中,卻不見半點頹容,屋裡藥味又這般濃,甄太監心道。
掌櫃卻往衣櫃方向瞥了一眼。
甄太監忍著怒氣:“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我不想接客。”
這話倒也實誠,畢竟他原先不是乾這行當的,又心氣兒高,裝病也說得過去,難怪他病得那般湊巧,病狀又離奇。
甄太監的怒氣消了些。
“而且伺候的總跟我說……說……”
“說什麼?”
“說那些個男人會……會……那樣我。”
“他嚇你了是不是?”
謝瑉沒說話,甄太監心道是了,心下越發恨那些個嘴碎的,佯笑道:“怎麼會呢?瑉瑉這樣的,一般人我哪舍得讓他們碰你,以後你伺候的那可都是達官顯貴,指不定誰相中你,將你贖回去,那可是天大的福氣……”
甄太監當年就是送對了女人,得了先帝親眼,在宮中尋了個清閒肥差,順遂到老,所以將這事兒看得極重,對開青樓這檔子營生情有獨鐘,指望著能再送個可心人兒保他下半輩子無憂,畢竟先帝西去了,現如今也不比當年。
就是不能保他,這些個寶貝侍枕席時,也能從那些高官名流嘴裡套出不少信息,他多知道一點兒,就能少一分危險,最快把握朝野動向。
畢竟現在時局可不安分,邊關來的消息,異姓王蕭綏連破北邊七城,大勝而歸,不日將要抵達京師,京城本就水深,這尊皇家都要投鼠忌器的大佛回來,那還了得?
他可是聽傳聞,蕭綏常年駐紮之處,百姓隻認異姓王,不認皇帝,更不認朝廷,儼然是把他當成了天。
可這天下畢竟不姓蕭。
異姓王也態度難明,忠奸莫辨。
新帝忌憚異姓王日久,這次鐵了心要收兵權,異姓王明知朝廷意圖,卻欣然回京,勢必掀起血雨腥風,到時候不知道又是多少人的腦袋要掉。
甄太監想想都愁,一回神瞧見謝瑉女人看了都心生豔羨的臉,心情瞬間又好了:“雜家替你好好教訓那些個小畜生!”
謝瑉道謝。
“既然沒病,”甄太監試探道,“那——”
“一切聽您安排。”謝瑉溫順地說。
“好好好!你想開了就好!”甄太監高興地直拍手,心道這人呐,還是得受點罪,才曉得低頭。
掌櫃深看謝瑉一眼。
甄太監細聲細語地和謝瑉絮叨了一會兒,就出去了,掌櫃跟在後頭,等甄太監出去後,自己又退回來,看著床上的謝瑉,欲言又止,半晌歎道:“你這是何必呢?為了報複個下人,把自己賠進去。”
謝瑉抬頭看他:“怎麼叫賠進去?”
掌櫃納悶:“堂堂男子,雌伏人下,奇恥大辱,豈不是賠進去?你這會兒答應了,他肯定熱切替你張羅……”
“這話錯了。”
掌櫃一愣,好奇心被勾上來:“哪兒錯了?”
謝瑉笑了起來:“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你說話可真有趣兒。”
掌櫃在青樓呆了有一段時間,美人見多了,見久了,也就不稀奇了,這會兒瞧謝瑉,卻覺得怪勾人的。他對男子倒沒興趣,但依然覺得好像自個兒不由自主就會盯著謝瑉瞧。
估摸著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加上他有趣兒,下意識想探尋。
還彆說,他這一笑,原本寡薄的五官活過來似的,像是美人有了那麼點畫龍點睛的神韻。
他這會兒倒覺得從未看透過眼前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