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說爬床,掌櫃就這個反應,是楚王無疑了。
尋常百姓,哪敢編排宮裡人,不怕隔牆有耳引來殺身之禍?
掌櫃敢這般說,就是在那一瞬潛意識默認,楚王即使知曉了,也並不會對他如何。
楚王蕭綏。
這個名字,這兩日裡,謝瑉聽了其實不止一次。
煙花之地,向來是坊間傳聞的出處,畢竟這裡三教九流薈萃、魚龍混雜,各個階層都有,三杯酒下肚,流言四起,真假參半。
這兩日,楚王蕭綏是姑娘嫖客們口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詞。
謝瑉原先隻是囫圇記下,如今知曉掌櫃是楚王的人,才想起這個驚世之人,畢竟在此之前,楚王蕭綏再驚豔,也與他無關。
關於楚王的傳聞多如牛毛。
他在某種意義上很極端複雜。
嘴碎之地,向來青睞極端複雜之人,畢竟規規矩矩之人無趣,沒什麼可講的,嫖客愛麵兒,姑娘摟在懷裡,說幾句楚王生平,就能叫她眼中生趣,驚歎連連,或恐或慕,多番追問,何樂而不為?
蕭綏的地位很極端。
謝瑉所處的大楚,經曆過先祖時期的四位異姓王叛亂後,曾立下永不封異姓王的鐵律。
異姓王,區彆於普通王爺,並非皇室血脈,一般是因有重大功績,被皇帝加封的,多半有封地。
先祖時期封的幾位異姓王,都曾陪先祖開疆拓土,戰功累累。
而先祖之所以在平定叛亂後立下這樣的鐵律,讓後世子嗣必須遵守,顯然也是醒悟過來,這樣功績實威望高的人手握滔天權柄,將會給王朝帶來怎樣巨大的威脅。
先祖勵精圖治,一代英傑,尚且處理的焦頭爛額,後世子嗣,若是好逸惡勞,怎麼鬥得過這樣的王?
是以大楚開國三百年以來,每一任皇帝都遵守著先祖鐵律。
直到先帝那朝。
先帝年輕有為,雄才大略,一掃前幾朝的頹容,拾起先祖舊誌,思圖天下,重武輕文,大規模擴軍,屢起戰爭,想擴大版圖。
蕭綏就是他實現偉業路上遇見的最強助力。
蕭綏出身行伍,原先隻是個良民,十九歲已靠赫赫戰功官至驃騎將軍,征戰多年,無一敗績。
大楚的版圖短短幾年內擴大了五分之一。
先帝力排眾議,背棄祖宗鐵律,加封蕭綏為異姓王,以國號“楚”名之,對其的看重可想而知。
那年蕭綏才二十三歲,已位極人臣。
可隨後一年,先帝積勞成疾,竟遽然崩了。
無人再支持蕭綏,他成了風口浪尖不尷不尬之人。他是大楚三百年來唯一的異姓王,這個身份引來的猜忌可想而知。
新帝並非太子,隻是庶出,借外戚、宦官之力一舉上位,手段可想而知,手握重兵的楚王蕭綏毫無疑問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
康熙擒鼇拜,後平定三藩,奠定無上威望,古來於集權有心思的皇帝,想法都差不多——新帝要拿蕭綏開刀,成就王者霸業。
急召蕭綏回京,名為接風洗塵,論功行賞,實為收兵權。
——新帝這幾年坐穩了皇位,終於要對楚王這個異端下手了。
俗話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楚王蕭綏若是和朝廷打太極,明麵上稱軍務纏身走不開,暗中行抗旨之實,朝廷也不能耐他何,畢竟邊關是蕭綏的地盤,蕭綏不來,誰又敢過去?欽差指不定前腳剛踏進楚王地界,後腳便人頭落地。
到時蕭綏隻佯裝不知,上道折子,說欽差死於馬賊,天高皇帝遠的,誰又有證據能證明人是他殺的?
這法子雖然不治本,拖延個三四年,絕不成問題。
但蕭綏居然應召欣然前往。
——離開他安身立命之地,前往水深火熱的京城。
京城,皇權中心,皇帝的地盤。
他等於是踏入了險境。
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也不乏有人說,這些年朝廷屢屢薄待楚王,楚王忍無可忍,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準備反了,回京是伺機而動,要對皇帝下手。
這言論不知真假,但空穴來風,且甚囂塵上,事必有因。
——楚王為人深沉,喜殺戮,行事詭譎,令人咂摸不出其中真意,忠奸莫辨。
若是忠臣,他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怎會不知朝廷此舉本意,為何不直接交出兵權,成君臣大義,得個富貴虛銜,榮華一生?
為何屢屢屠殺戰俘,背負滔天血債?
為何多番公然抗旨,不給皇家顏麵?
若是奸臣,又為何征戰南北,保家衛國?
誰也猜不透堪不破,是以爭論謠言無休無止。
世人可能不知皇帝,卻無人不曉異姓王。
而這尊大佛,現如今要回來了。
不知為何,得知掌櫃是楚王蕭綏的人,謝瑉心頭忽然籠上了一層不祥。
他眉心微蹙,抬頭看天色,正值午後,天上本該金光耀目,不知為何竟烏雲密布。
濃雲在青樓上方的天幕翻滾,陰翳一點點擴大。
謝瑉靜看著自己伸出窗外的手,逐漸從被陽光籠罩的橘黃,變成了一片死寂的灰白。
樓底下人聲鼎沸的長街上,幾個小兒蹲在地上,似在用短胖的指撚殺從他麵前爬過的小螞蟻,邊玩邊笑。
謝瑉垂下眼簾。
謝瑉隱約想起,掌櫃是三個月前被甄太監新雇來的。
楚王蕭綏的人,為何隱姓埋名於青樓?
掌櫃為何突然開始勸妓從良離開青樓?
離開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