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未第一時間踏進,而是輕輕抖掉傘上的雨水,將傘收起,彎腰放下,讓它倚在門邊。
衣擺上的水珠被他抹去,他隨意揉了揉被水浸透的烏黑鬢發,用手背抹去削尖下巴上掛著的幾滴晶瑩液滴,確定自己不會邊走邊像貓貓狗狗一樣撒雨點了,才乾乾淨淨地進來。
齊景瞧著,竟有一瞬差點以為他是書香世家的貴少爺,反應過來隻覺荒謬,這分明隻是個小倌,哪過過一天養尊處優的日子。
謝瑉忽然抬頭,茫然看向他,齊景醒悟過來自己目不轉睛盯著他有多不妥,轉過身,胡亂下了一子,方帶著點調侃語氣,同坐在棋桌對麵的人道:“怎麼之前說不見,這會兒又要見了?”
對麵那人不語,下了一子。
垂首聽命的謝瑉一怔。聽齊世子這話,坐在他對麵的,應當就是楚王。
他頭未動,稍稍抬眼看去,愣了一瞬,艱難地舔了一下嘴唇,目光滯澀,僵硬地收回視線。
坐在齊世子對麵那人約莫三十歲,皮膚黝黑,腰粗身壯,坐下時,肚子微挺,玄衣在胯和腰之間卡出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褶子。
身材倒還勉強能入眼,主要是臉——眼大如銅鈴,酒糟鼻,嘴唇厚而微凸,是肉撐開了的淡紫色,像冬日裡灌得兩節純肉臘腸,短方下巴被濃密的胡子遮擋,宛若沒有。
謝瑉垂著眼。
還是隻應急得好,不圖來日。
……下不去嘴。
謝該謝,也不能委屈了自己。
掌櫃誠不我欺。
想想也是,楚王常年在邊關,風吹日曬的,皮膚斷然不會好,又是個武將,身材壯碩剽悍些,再正常不過,也不比世子年輕任性,長一副老成持重的熊樣,才是應當。
……權色交易實在是個技術活,一般人連心理這關都過不去。他高估自己了。
齊景下了一子,道:“過來。”
謝瑉溫順地走過去。
齊景瞧他。
謝瑉不說話的時候像隻乖兔子,特彆是沾了水,兔毛濡濕了,眼眸被雨水洗過,烏亮烏亮的,有種小動物的楚楚乖覺,可聽楚王說,他也知曉眼前的是隻披了白兔子皮的紅毛狐狸。
謝瑉瞧著那大漢下了一子。
齊景道:“坐。”
謝瑉四處瞧瞧,沒看見椅子,眸光一瞬間很深。
齊景見謝瑉不動,以為他沒明白,拍了拍他自己的腿,然後掃了對麵一眼,道:“楚王可是答應要見你。”
……要他坐那大漢腿上。
謝瑉沉默片刻,往後退了一小步,站定不語。
齊景瞧見他這舉動,心道果然,但也沒想到他竟推拒得這般乾脆,不留情麵,簡直愚蠢,自尋死路,冷道:“你這是何意?莫不是嫌我兄弟……”
謝瑉搖搖頭。
齊景怒道:“他救你性命,你倒是忘恩負義,若為權勢,又何必計較相貌?一介小倌,眼高於頂——”
謝瑉道:“他不是楚王。”
齊景一愣,眼中詫異一閃而過,斥道:“大膽!堂堂楚王,豈容你質疑!若是不願也罷,沒人逼你!”
齊景以為這人會被嚇跪下,謝瑉卻站著,站得好好的,紋絲不動,他極儘溫順卻又篤定地說:“他不是。”
齊景沉默片刻,臉上佯裝的怒意散去一點兒,狐疑道:“為何?”
他是真不明白,這小倌怎麼這麼篤定。
謝瑉垂著腦袋,說:“楚王是沉香味兒的。”
剛走到門口的蕭綏腳步一頓,若無其事地跨了進來。
……沉香味兒的。
齊景反應過來大笑不止,強撐著,道:“那他為何就不能換了身衣袍呢?”
謝瑉道:“那是沉水香,沉靜穩重,清醇綿長,用久了身上會有,揮之不去。這位將軍身上並無任何味道。”
齊景不裝了,歎道:“沒想到竟是這暴露了,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沉水香,是他給的那個錢袋上的味道吧,心挺細。”
謝瑉低聲說:“其實還有彆的。”
齊景好奇心上來了:“比如?”
謝瑉道:“瞧衣著,屋裡並無楚王屬下,都是世子的人,楚王的屬下,哪敢陪世子編排楚王。”
“嗯哼?”齊景不甚服氣。
謝瑉又道:“這棋子是玉的,晶瑩剔透,完美無瑕,定是價值連城,棋盅上有楚王府邸印記,應當是楚王的,棋子粒粒光澤瑩潤,應是常被拂拭撫摸,說明它的主人慣用它,且精於此道。”
珠簾後,蕭綏抿了抿唇,神情不辨。
謝瑉道:“眼前這位將軍,分明不太會下棋,方才下在這位置,葬送了一大片兒。”
那武將也憋不住了,哈哈大笑,羞愧地摸了摸鼻子:“對不住。”
齊景奇道:“你原來還會下棋?”
謝瑉道:“會一點,入不得眼,世子棋藝方才精湛,人各有所擅,這位將軍武藝高強,亦是大英雄。”
那武將見他簡單一句話將自己這糗事揭過,摸著胡子衝他微笑。
齊景這會兒也不覺得被戳穿丟臉了,他又不知道這小倌會下棋。他常去秦樓楚巷,那些個姑娘小倌,學的也多半是歌舞,會琴棋書畫的少之又少,這人倒是另辟蹊徑。
因這暴露了,不丟人。
齊景的氣頃刻消了,再看謝瑉,說不出的喜歡,指著他,笑著感歎道:“你說你怎麼就看上楚王沒看上我——”
齊景往謝瑉身後不遠看去,笑頓時僵在臉上,他表情一秒嚴肅起來,捂嘴伸頭,忍笑極小聲同謝瑉道:“你沉香味兒的楚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