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不高興,去年還是隻要下地,就天天記全工分的人,今年隻能看著彆人領錢,心裡能高興才怪呢。夏菊花心裡有了計較,對劉誌雙說:“等運完麥麩,你去把你哥替回來。”
自己到底是不是親生的,咋總有乾不完的活等著呢?要不是明天能吃肉,劉誌雙真想這麼問一句。
可惜他不敢問,不光不敢問還得保持微笑,跟四十多個平安莊壯勞力一起,挑著扁擔來到掛麵廠。跟他們一起到來的,還有另外四個生產隊的牛車。
李大牛看著夏菊花的架勢,就一拍大腿:自己咋沒想著多叫幾個社員來挑點兒麥麩回去,光想著來兩輛牛車就不少了,看,平安莊和三隊除了兩輛牛車,還跟了那老些社員,人人挑著扁擔呢。
比李大牛更想拍大腿的是掛麵廠的廠長,見到夏菊花一行人的時候,臉都快滴下水來了:“夏隊長,你這是想把我們的麥麩都搬回平安莊去?”
“哪能呢。”夏菊花回頭看了跟著的人一眼:“我們這點兒人才能挑多少,廠長手指頭縫漏出來點兒,我們就挑不完了。”
四個生產隊的隊長:我見到了一個假的夏菊花。
掛麵廠廠長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我們掛麵廠的麥麩,可禁不起夏隊長這麼挑。”
“我們一年才來挑一回。”夏菊花試圖讓廠長明白,他們來的人雖然多,可是頻率低。
人來都來了,話也是自己先說出口的,廠長隻能讓陳科長過來招呼夏菊花他們,自己氣哼哼的回辦公室去了。陳科長見廠長生氣,臉雖然板得平平的,眼睛裡卻露出笑意,過稱的時候給的高高的,算帳的時候刨皮也刨的狠。
夏菊花輕聲說:“陳科長,你要是當了廠長,我想買點兒麥麩就不用這麼費勁了。”
陳科長一樂,往夏菊花身後看了一眼才小聲說:“今年廠裡沒咋開工,最近收上點兒麥子來才開了幾天,你要是還想要掛麵頭子,就去供銷社找小蔓。”
夏菊花重重點點頭,交過錢後出門看裝車的情況。
要是掛麵廠廠長一直盯著,一定能發現夏菊花帶來的不止平安莊生產隊的人,因為麥麩錢是分五份交的。誰讓廠長忍不住脾氣,早早回辦公室去了,才讓夏菊花他們沒露餡兒。
順利出了掛麵廠的大門,那幾個生產隊長就四處找夏菊花,發現她的自行車已經不見了,三隊隊長還說:“剛才還見夏隊長來著,咋走這麼快?”
“你們找我們隊長?”一個平安莊的社員挑著擔子從他們身前經過,指著打頭挑擔子的人說:“那不是?”
啥,夏小夥又自己挑起擔來啦?四個生產隊長都要不好了——得虧李長順腿腳不好沒看到,要是讓他看到夏菊花挑著麥麩,他們幾個背著手跟著牛車,還不得拿一切順手的東西一人給他們幾下子?
三隊隊長想都沒想,快步走到了平安莊隊伍的最前頭,伸手就想接過夏菊花的扁擔:“夏隊長,你咋自己挑起麥麩來了呢,我記著你不是騎自行車來的嘛?”
夏菊花往邊上側了側身,讓三隊隊長接扁擔的手落了空,才說:“我讓我兒子去公社辦點兒事,就把他的擔子挑回去。”
一擔麥麩足有上百斤,壯勞力挑幾裡路也得歇一氣,三隊隊長堅持伸著手要接扁擔:“那也不用你挑,我們這幾個人一人挑一段路,就到平安莊了。”
李大牛幾個也趕了上來,紛紛向夏菊花伸出了手。夏菊花誰也沒給,隻說等自己累了再讓人給她換換肩。路都走了一半,見夏菊花還沒有讓人換自己的意思,李大牛二話不說,直接上手搶過扁擔:“給我。”
那幾個隊長心裡衝李大牛比起了大拇指——雖然嘴上不說,幾個人心裡還是有些怵夏菊花的,誰讓自己生產隊今年能有收成,全仗著夏菊花能張羅呢。
因為怵夏菊花,他們再有心替夏菊花挑扁擔,也沒有李大牛的勇氣直接上手搶,隻能看著李大牛一鼓作氣走到了小莊頭,還想接著往平安莊挑。
三隊隊長覺得這樣不行,上前要接扁擔:“李隊長,你們生產隊到了,把挑子給我吧,我保證幫夏隊長給挑到平安莊。”
李大牛衝他瞪了瞪眼:“你真想換肩,就換你們生產隊的,沒看他們都喘上粗氣了。”
這人是看到大隊長站在那兒,故意說的吧?三個生產隊長都看到李長順背著手,站在小莊頭村口笑眯眯的,正看著李大牛和三隊長搶挑子。
夏菊花也看到了,快走兩步跟李長順打招呼:“大隊長,你咋站這了兒,我們把麥麩買回來了。”
李長順當然看到了夏菊花身後長長的挑隊,也認出裡頭有三隊的二十來個人,恨鐵不成鋼的看了李大牛一眼,才笑著對夏菊花說:“好,昨天我跟誌雙說了,讓他們四個隊每隊替你們修五天渠。你們有意見沒有?”
最後一句話當然是對著李大牛四個說的,哪怕李大牛肩膀上還挑著麥麩,也把頭搖的飛快:“沒意見,當然沒意見。”
有人替平安莊修渠當然是好事,夏菊花還是向幾個隊長客氣了一下,李長順不等她說完就打斷了:“跟他們客氣個啥,跟著你他們又沒吃虧。”
夏菊花眼看幾個生產隊長一個比一個不好意思,想起件事兒來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大隊長,有件事兒我們生產隊也是後來才發現的,那時彆的生產隊已經把麥麩給分下去了,我就沒說。”
“啥事,你快說。”李長順現在就想聽夏菊花說話,連聲催她。
夏菊花就把平安莊從麥麩裡篩出麵粉來的事兒說了,李長順和李大牛他們臉上的後悔都快成實質了——他們咋就沒想到呢。
不過夏菊花也會安慰人:“那麥麩都分給咱們自己社員了,進的同樣是社員的肚子。”
“那能一樣?”李長順比李大牛他們知道的多:“我說你們生產隊的七奶和老董頭,咋老說新社會好,這麼旱的年景還能吃上白麵呢,敢情是你們生產隊補貼他們的吧?”
對於沒法否認的事兒,夏菊花一向勇於承認:“嗯,七奶和老董叔上了歲數,又都沒兒沒女的辛苦一輩子,集體能照顧點兒就照顧點兒。他們吃的不多,也就一人補貼了三十斤,社員們都沒啥意見。”
能有啥意見,誰能保證自己一輩子都順順當當的?現在集體能照顧七奶和老董頭,將來就能照顧彆的不太順的人。加上七奶和老董頭都不是孫氏那種讓人厭煩的性子,平安莊還真沒一個人說,不該把篩出的麵補貼他們。
李長順也衝著夏菊花點頭:“這事兒你做的好,平安莊人都是好樣的。你們幾個也聽聽,哪個生產隊沒有五保戶,跟夏菊花學著點兒。”
他們說話的工夫,挑麥麩的人可沒等著,夏菊花見人走遠了,就要上前接過李大牛肩上的扁擔,不想李大牛直接遞給了三隊長:“老牛你接著,就你滑頭,今天數你沾的光最多,還想不挑挑子?”
三隊長樂嗬嗬的接過扁擔說:“誰讓你沒想起來問問夏隊長呢。我腿勤快嘴勤快,才能多沾點光呢。”
算下來平安莊這次買到的麥麩得有一萬三千斤,真是把人給羨慕壞了。不過三隊也比彆的生產隊多出兩千多斤,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把麥麩卸到哪兒的問題不用夏菊花操心,回家後王彩鳳更是早已經把肉給燉好了。劉誌雙扒拉兩碗粥,正想去夏家莊替劉誌全,人家已經推院門回來了。
“哥,你長的是狗鼻子吧,家裡一燉肉你就回來了。”劉誌雙看著臉黑了一層的劉誌全,開起了玩笑。
劉保國就學舌:“狗鼻子、狗鼻子……”
樂樂還不會說話,可能聽懂一點兒了,看哥哥樂嗬嗬的學舌,坐在王彩鳳懷裡拍巴掌。夏菊花從王彩鳳懷裡接過樂樂,王彩鳳就站起來給男人打水洗漱,還問:“娘還說吃了飯讓誌雙替你去,你咋現在就回來了?”
劉誌全也有些奇怪:“不是娘讓人捎話,說今天生產隊分紅,讓我回來的嗎?”
王彩鳳便回頭看正點著樂樂小下巴,看她又長沒長新牙的夏菊花,發現婆婆沒注意兩口子說話,才小聲說:“娘今天帶人上掛麵廠挑麥麩去了,哪兒有空通知你。”
劉誌全覺得自己媳婦在家裡呆傻了:“這點小事娘跟誰說一聲,誰敢不給她跑腿,還用得著娘親自去叫我?”
“誰說娘親自去叫你,我是說娘今天根本沒工夫安排人。”王彩鳳有些燥的說。劉誌全不解的問:“是娘安排的也好,不是娘安排的也好,我回來你還不高興咋地?這把你脾氣長的,還不許我說話了。”
王彩鳳也不知道自己是咋了,從聽說生產隊要分紅,心裡就不得勁。雖然那天婆婆說了她在家裡也受累了,不是吃閒飯,可她就是高興不起來。
夏菊花聽到兩人倒杈子,抬頭問:“洗完了沒,洗完了快吃飯。”王彩鳳連忙過來接過樂樂說:“娘,你生產隊有事兒先忙去吧。”
沒一會兒,吃完飯的劉誌雙先坐不住跑了,家裡隻剩下劉誌全兩口子,王彩鳳忍不住說:“今年咱們的分紅,肯定沒有誌雙多。”
“你今年不是得帶樂樂嘛,等她跟保國這麼大你就能下地了,還怕掙不著工分?”劉誌全一兩個月沒吃肉了,哪怕跟媳婦說話也沒耽誤嚼肉。
王彩鳳覺得跟他講不通:“你們都有分紅,我老覺得自己是吃閒飯的。對了,今年你一個人的工分得換我們娘三個的口糧,怕是不夠換吧?”
“傻媳婦,你咋不想想分糧食的時候,咱們家一分就是四個人的呢。今年糧食金貴,多少人拿著錢都買不著糧呢。”
理嘛是這個理兒,可心裡不得勁就是不得勁。等劉誌全也走了,王彩鳳連收拾桌子的精神都沒有,呆呆的坐在板凳上不知道想點兒啥。
劉保國拽著親娘的衣襟喊:“娘,收桌子。”樂樂還當哥哥是跟她說話,紅菱一樣的小嘴嘟嘟著誰也聽不懂的話,劉保國喊一聲她就應一句,竟把院子裡的寂寞趕走了不少。
王彩鳳搬過夏菊花特意讓人給樂樂打的小椅子,把她放進四周都是擋板的座子上,對劉保國說:“好好看著妹妹,彆讓她栽了啊。”
劉保國點頭,圍著小椅子打轉:“妹妹有椅子,我有板凳。”說完搬過一個小板凳來,象模象樣的坐到樂樂旁邊。
這麼懂事兒的兒子,這麼乖巧的女兒,讓人恨不得天天守在他們身邊,一刻也不想離開。王彩鳳想,要是真讓她上工的話,她肯定得想孩子,不可能再跟以前一樣專心上工掙十個工分了。
可她覺得值得。人過的是啥,不就過的是孩子嘛,要象七奶和老董叔,天天進出都是一個人,天天連個說話的都沒有,那過的叫日子?哪象劉保國似的,天天問的她嘴都能說麻。
一邊洗碗一邊想,等碗洗完了,王彩鳳心裡那點兒不得勁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燒水給兩個孩子洗了澡,帶著他們玩兒了一會兒,才把兩個小祖宗哄睡了。
王彩鳳自己也快眯著了,才聽到院門響,還聽到劉誌雙說:“娘,你聽沒聽到大家都感謝你呢,一個人口糧才扣一千五百個工,等於一人多分了六十塊錢呢。”
五百個工六十塊錢,那不就是……王彩鳳有點兒躺不住了,身子剛起來一半兒又躺下了。就算一個工一毛二,跟自己也沒啥關係,甚至跟他們一房都沒啥關係:劉誌全就算計三千六百個工,扣去四個人的口糧工分,也得往裡搭錢。
幸虧去年自己幫著婆婆炒花生掙的錢和分紅錢沒咋花,要不他們也得成欠帳戶了。
不知道婆婆今年還替人炒花生不,要是炒的話,她說啥也得趁樂樂睡覺的時候幫幫忙,把來年的口糧錢掙出來。
正想著,夏菊花的聲音傳來了:“誌全,你回屋看看保國和樂樂兩個睡了沒,要是睡了讓彩鳳來我這屋,咱們也說說分紅的事兒。”
很快,劉誌全就摸黑進了屋,小聲喊:“彩鳳,你睡著了沒,娘讓你去她屋呢。”
王彩鳳應了一聲,起來跟劉誌全來到正房,發現婆婆已經把炕桌放好了,上頭跟去年一樣擺著三摞錢。她坐到劉誌全身後,等著婆婆發話。
夏菊花指了指桌上的錢說:“今年咱們家人乾的又都不錯,誰也沒誤一天工,人人都記的是滿工分。”王彩鳳聽了低下頭,昏黃的油燈下,她看到自己頭發的影子被拉的老長,好象有一個地方翹起來了,剛才用手攏頭發的時候,咋沒攏平呢?
“不光咱們在外頭乾活的人乾的好,彩鳳這一年給咱們添了新成員,還把家裡照顧的四四至至的,她也辛苦,也值當一天記十個工。”
王彩鳳愣了一下,才想起來說:“娘,我看孩子是應該的。”
“你當娘的看孩子應該,給我們外頭乾活的人做飯從沒誤過點兒,就不是應該的了。”夏菊花不容質疑的說,劉誌雙跟著應和。
夏菊花就接著說:“今年你們小家,隻有誌全在生產隊掙工分不假,可你在家裡乾的活生產隊不給你記工分,娘給你記。我是這麼想的,保國和樂樂兩個人的口糧工分,我和誌雙兩人一人背一個。”
“娘,那可不行。”劉誌全不乾:“去年咱們不是都說好了嘛,不管誰的分紅,一半交到你這裡統一管著,剩下的誰掙的是誰的。今年還那麼辦就行。”
這個大兒子太軸了,夏菊花想罵人:“你說一半交給我管著,那保國和樂樂的糧食是不是也都放在那兒全家一起吃?孩子才吃幾口,多出來的還不是全家一起吃了?”
你孫子孫女當然沒吃幾口粗糧,他們天天不是喝掛麵湯就是吃雞蛋羹,小日子比誰過的都滋潤。劉誌全不敢說這話,怕親娘罵他跟孩子爭嘴吃。
好在孩子們吃的時候,王彩鳳也會給夏菊花做一份,親娘跟著吃,劉誌全當然不會多說啥。現在不光自己孩子天天吃的好,本該在家做飯帶孩子的媳婦,親娘還說要給她記十個工,為此連劉誌雙都得跟著出一個孩子的口糧,劉誌全覺得自己有話說:
“娘,說是孩子們的口糧大人吃了,可咱們家今年也沒少往糧食裡摻麥麩和紅薯葉子,他們的糧食才吃了幾口?”
看著與上輩子截然不同的大兒子大兒媳婦,夏菊花心裡是欣慰的,對於劉誌雙沒有耍小聰明也分外滿意,她衝劉誌全擺了擺手說:
“你聽聽我說的有沒有道理,再說你的理兒。那孩子是彩鳳一個人的孩子,不姓劉?要是彩鳳嫌帶孩子累回娘家了,孩子你帶不帶?你要是帶孩子還能下地掙工分,還是能讓孩子跟你一起吃生的?”
幾句話把劉誌全問的啞口無言,夏菊花又對劉誌雙說:“老二今天就比你哥懂事兒,你們都給我記著,孩子不是你們媳婦一個人的事兒。”
劉誌雙覺得自己受了大哥的連累,委屈的說:“娘,我這不是沒媳婦呢嘛。”
夏菊花就問:“你能打一輩子光棍不?”劉誌雙繼親哥之後,也被親娘懟的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