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鴻立刻撩起袍子上前,跪地請安,“父親一路辛苦……”
說這話的時候,他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種古怪的情緒,似乎是不該這麼做。
可他是我的父親呀,跪拜生身父母,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好在這種感覺稍縱即逝,雲鴻甩甩頭,又馬上恢複了正常。
“我兒,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那婦人見狀,十分擔憂,忙上前將他拉起反複打量。
上首的中年男人見了,也不由帶了幾分憂色,“你讀書……罷了,若身子不爽,再歇息幾日也可。”
雲鴻笑道:“倒也不必,我正想著,我也讀了幾年書,如今開了春,再用功一回,今年就下場試試。”
夫婦二人聞言都是一驚,對視一眼後,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喜:
怎麼回事,老天開眼了,還是祖宗顯靈了?
之前兒子不上進時,夫妻倆整日犯愁,如今突然上進,又怕他累著冷著熱著,就連兩對兄嫂、一個小妹也日日跑來關心。
雲鴻便又自我檢討起來,這樣好的家人,自己以前究竟是吃了什麼迷魂湯,怎麼偏生不懂事?
因家中富裕,家人和睦,雲鴻便一心讀書。
到了縣試時,果然下場一試,竟中了頭名案首。
雲家上下難免歡喜無限,連擺幾天流水席,又狠狠放了紅鞭,開祠堂告慰祖先……
都說人生有四喜,金榜提名時,洞房花燭夜,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
卻說雲鴻一朝開竅,幾年下來竟連中三元,又被當世大儒看中,捉去做了孫女婿,當真郎才女貌夫妻和睦。
如此過了幾年,皇帝愛他的才學和為人,又點了外放,他攜妻帶子遠赴外地,不多幾年,又做了政績出來……
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雲鴻心中那股壓抑已久的違和感日益強烈。
他看著身邊笑吟吟的美麗妻子,膝邊乖巧念書的孩童,再看看高大華美的屋子,案桌上供奉的聖旨……總覺得一切都如鏡花水月,美好得不真切。
不,不對,這不是我,這不該是我的生活。
我沒有那樣好的出身,也沒有那樣和睦關愛的家人,更沒有這樣順風順水的運氣……
旁邊的美婦娥眉微蹙,“相公,你怎麼了?”
雲鴻定定的看著她,腦海中忽然走馬燈似的回想起過去這些年兩人相處的場景:
相敬如賓,琴瑟和諧,從沒紅過臉兒,他喜歡的,她必然也喜歡;她喜歡的,他必然也中意……
多麼美滿,多麼幸福,一切都圓滿得近乎虛假。
不,這就是虛假!
他動作輕柔卻堅決地推開對方的手,輕笑一聲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就往外走。
“相公!”
美婦人追上來,蔥白似的指尖捉住他的衣袖,杏眼含淚,期期艾艾道,“你……”
雲鴻一點點掰開她的手指,大踏步邁出房門。
他仰頭看著天。
就連天都是無比璀璨的,明月皎潔、星河萬裡,美得不似凡間。
“你是誰?想困我到什麼時候?”
雲鴻喃喃道。
意料之中的,沒有回應。
雲鴻低頭看著自己握筆多年卻依舊白皙如玉的手指,突然彎指成鉤,狠狠朝著自己的心臟掏去!
刹那間,時光驟停!
雲鴻的手掌被迫停在半空,他身後追出來的妻子、兒女,也都像被定格了一樣,維持著奔跑驚嚇的動作,一動不動,像幾個假人。
精致華美的建築忽然水波般抖動了下,不知從哪裡傳來一道聲音,那聲音中有幾分意外,也有幾分不解:
“這樣的人生不好麼?”
人人都向往完美,完美的出身,可親的家人,出眾的才華,世人的敬仰……
沉醉在這裡不好麼,為什麼一定要強迫自己醒來?
沉寂已久的丹田在此刻爆發,像奮力掙斷枷鎖的囚獸,久違的靈力遊走全身,那些困住了雲鴻記憶的虛假畫麵,都如煙霧般散去。
真實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鋪天蓋地。
雲鴻緩緩吐出一口氣,再次睜開眼睛時,精光乍現。
“我不稀罕。”
假的就是假的,何苦自欺欺人?
這些固然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若為此不惜欺騙自己,何其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