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未這段時間一直跟在代蘭琴身邊,接待裴之禮的換成了軍隊另外的人。
不過有代蘭琴和裴司玉在前,這名官兵並沒有被太子和太子妃驚到,將他們帶到前城休息處後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前城來來往往的人不少,他們的臉上都蒙著藍色的布,看得裴之禮和天藥老人同時蹙了下眉。
“他們戴著的是什麼東西?”天藥老人率先開口。
裴之禮答不上來。
林思堯則是白著臉不敢答。她沒想到代蘭琴居然會這麼大膽,這分明就是仗著彆人不認識口罩才敢拿出來,偏偏她還真不敢戳穿,要是被人知道她和代蘭琴來自同一個地方,那她們兩怕是得一起被送上刑架。
光是想著林思堯就覺得自己抑鬱的心病又要犯了。
方才已經離開的官兵又回來了,這次他手上又多了一打口罩和一瓶消毒水。行了禮後他將消毒水噴在了幾人的四周。
在他將口罩遞過來時天藥老人又問了一遍:“這是什麼?”
“是口罩。”官兵回答道:“這是控製疫病傳播用的,有了口罩以後這麼多天前城隻發現了不到百個染疫病的百姓。”
瘟疫傳播有多嚇人是眾所周知的,沒想到這麼薄薄的一層東西居然還能有這樣的效果,天藥老人第一個將口罩拿過來罩在了臉上。
他試著呼吸了一下,發現確實比毛巾舒服多了。
“那邊的那些人又在喝什麼?”他又指了一下不遠處正在排隊領藥的前城百姓。
官兵又道:“那是解毒劑,也叫作預防藥。代姑娘發現此次疫病中帶有很強的毒性,提前喝了藥以後被傳染的可能性會降低很多。”
“解毒劑?”天藥老人嗤笑了聲,不屑道:“是藥三分毒,也不知道你口中的代姑娘是何居心才會給沒染病的百姓喝解毒劑。”
林思堯和裴之禮也露出不太認同的表情,誰知官兵聞言居然不怕死地反駁。
“代姑娘是為了救我們!她知道長期服用解毒劑對身體不好,所以這段時間來她不僅治病救人還控製解毒劑中草藥的用量,我們前城這麼多人已經喝了這麼多天了,沒有出現過問題。”官兵看著天藥老人,眼神不善:“倒是你,什麼都不知道不要隨便汙蔑代姑娘。”
裴之禮眸光一黯,還沒說什麼就見官兵突然目眥欲裂地掐住了自己的喉嚨,指甲深摳進肉裡都不自知。
他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天藥老人則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像在看隨時可以踩死的螻蟻。
“無知小兒好生狂妄。”
裴之禮對這名官兵生不出多少同情心,但這好歹是裴國,倒在地上的是自己的子民。
無奈他隻能開口叫住抬腿欲走的天藥老人,“前輩尚且留步。”他指了指地上打滾的士兵,“此人罪不至死。”
天藥老人繼續往前走,用漫不經心的語調道:“放心,死不了。不過是讓他疼上幾個時辰長長記性罷了。”
見他真的沒有給解藥的意思,裴之禮也隻能作罷。
外麵從來就不缺天藥穀相關的傳聞,誰人不知天藥穀醫人性格古怪?眼前這可是皇帝都要禮讓三分的天藥老人,這人這麼挑釁還給活路已經是難得的事。
沒再管痛得滿地打滾的官兵,裴之禮幾人抬腿朝著鎮中心走去。
前城和鎮中心是分開的,分界處用柵欄攔著,還有官兵輪流看守。
這些人越是井然有序,林思堯的心就越慌,她沒想到代蘭琴居然真的有本事把一整個鎮子的百姓安排得井井有條。
若是代蘭琴解決了這次瘟疫,那她花這麼長時間趕往湖鎮、又為了天藥老人花費這麼多心血豈不是一點用都沒有?
這麼一想她再也控製不住地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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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找到代蘭琴很簡單,湖鎮沒有人不知道她,而且不管從哪條路上走出來的人大多都朝著一個方向走,那就是代姑娘在的藥堂。
走了將近半裡路,裴之禮幾人總算到了藥堂外。
這裡來來往往都是病患,但卻沒有絲毫恐慌感,不知道的還以為那些臉色沒那麼好的百姓得的隻是普通風寒而不是隨時可能要人命的疫病。
按理說他們身體健康的人看到疫病病患都會想跑,可這些病患安然的態度愣是將他們的恐懼都帶走了。
林思堯總覺得心中不安,快到藥堂門口的時候她忍不住伸手拉住裴之禮,擔憂道:“殿下你還是彆進去了,裡麵全是重症患者,我擔心——”
“沒什麼好擔心的。”裴之禮拉開她的手大步往前走,“代蘭琴和裴司玉都能留在裡麵,本宮有什麼好怕的?”
“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說完裴之禮就率先抬腿走了進去,而天藥老人在聽到代蘭琴的名字的時候就麵色驟變,跟著他快步走了進去。
裡堂病人一點都不比外麵街道少,但是氛圍依舊很好,地上滿滿當當地鋪著草席,有幾個草席上聚著一家人嬉鬨。
也有病情依舊嚴重的患者,可旁邊有身體好些的人幫忙照看著,病人臉上也看不出什麼死氣。
一整個藥堂裡最顯眼的當屬高高的藥台後麵的代蘭琴,她戴著口罩也很顯眼,裴之禮一眼就看到了她。
奇怪的是他注意到的不是她臉上那暗紅色的胎記,而是那雙彎彎的好像閃著亮光的眼睛。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這麼開心,之前在東宮看到她的時候總覺得她身上帶著森然的怨氣。
不知道是不是那塊玉佩帶給他的心理暗示太過於強大,看到代蘭琴的一瞬間他就覺得眼前這人與三年前模模糊糊看到的身影重合了。
代蘭琴的身邊趴著個四五歲的小男孩,他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提溜圓,還好奇地舉起手上的一片葉子問代蘭琴,“姐姐,這個叫什麼?”
代蘭琴抽空看了眼便道:“何首烏葉,用來治療瘡、腫和一些皮膚病的。”
“何首烏葉?”小男孩鸚鵡學語般跟了一句,跳上小板凳後就要去拉代蘭琴的右手:“姐姐教我識字吧。”
他的小手不知道摁到了哪裡,代蘭琴突然皺了下眉。
下一秒正在攪拌藥汁的裴司玉就出現在了男孩身後,他一把將男孩從板凳上抱下來,拍了拍他的小腦袋道:“去找你娘親,今天你還沒有喝藥。”
聽到喝藥,小男孩臉頓時一苦。
不過他十分乖巧,什麼都沒說就朝著藥堂角落忙前忙後的年輕女人走了過去。
等他離開後裴司玉才再次轉身,這回他神色認真地拉高了代蘭琴的衣袖。
隻見她纖細的手腕處纏著幾圈紗布,裴司玉小心翼翼地將紗布解開,拿出藥粉上過藥以後才用新的紗布給她纏上。
代蘭琴一直垂著眸子看著他的動作,他乾脆利落地打了個結後她才收回手轉了兩圈。眼中有愉悅一閃而過,嘴上卻在逞強:“不過是被爐子稍微燙到一些,我哪有這麼嬌貴。”
裴司玉輕笑了一聲,並不回應她。
這一幕落在裴之禮眼中,令他莫名覺得刺眼。
這兩人沒有婚約在身,公然做出這樣親密的舉動便是不知羞。何況裴司玉是皇子,皇子的婚約更是需要皇帝做主,怎麼能任由他胡鬨呢?
裴之禮張了張嘴,還沒發出聲音,身邊的天藥老人已經發出了一聲狹促地哂笑。
他盯著不遠處的代蘭琴,那雙渾濁的眼中儘是厲色和陰狠:“你當然不嬌貴,你不過是天藥穀最卑賤的藥奴。”
他朝著代蘭琴的方向標走了幾步,臉上一閃而過的貪婪,“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嗎?我花了這麼長時間把你培養成最優秀的藥奴,你居然敢逃出來,還冒充醫人?”
“……”
代蘭琴這輩子都忘不了這個聲音,低沉沙啞如同在砂紙上摩擦,又像是一條毒蛇死死地纏住獵物直到獵物窒息。
她身子一僵,即便是早就知道可能在湖鎮與這人相遇,她的心還是不可控製地顫抖。這個男人從小給她造成了太深的陰影,以至於她想起這個人都覺得心驚,肌肉反應就是逃跑。
但是她沒有跑,在裴之禮幾人用震驚的眼神看著她的時候她很快地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
她的麵板上還能看到沈意伶發給她的話。
沈意伶告訴她她早就不是當初那個任人宰割的小女孩了,在她研製各種毒藥的時候天藥老人閉塞不前,他以為他們天藥穀傳下來的醫書和毒術是普天之下最厲害的,殊不知在他沾沾自喜的時候她已經成長得比他更加厲害。
沈意伶還說了,她花了不到十天就控製下來的疫病天藥老人需要花好幾個月,這就足以說明世人敬仰的天藥穀也不過如此。若是實在受不了就給這老頭一把毒粉。
想象一下天藥老人跪地求饒的樣子,代蘭琴覺得沈意伶的這個建議也不是不能采取。
代蘭琴攥著拳頭沉思的時候,林思堯在心中竊喜。
她隻是從皇上口中聽說代蘭琴是天藥穀的人,萬萬沒想到她居然隻是藥奴,要知道她這次犯的可是欺君之罪,這傳到聖上耳朵裡可是要被砍頭的,連帶著裴司玉都得跟著被牽連。
林思堯努力控製住不讓嘴角上揚,裝作很驚訝的樣子看向天藥老人,求證道:“前輩,什麼是藥奴?”
天藥老人冷笑:“藥奴就是天藥穀最卑賤的存在,隻配被醫人拿來試藥。”
林思堯露出驚訝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繼續問:“前輩的意思是代姑娘並不會醫術?那這些病患……”
“誰知道她用了什麼法子,藥奴根本就不配學習天藥穀的醫術。”天藥老人看都沒看那些病患一眼,片麵道:“不過就是死馬當活馬醫罷了。”
整個藥堂都安靜下來,那些病患雖然沒有說話,臉上的表情卻十分不悅。
沒有誰比他們更加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他們是生生被代蘭琴從閻王殿裡拉出來的,或許死馬當活馬醫這句話沒有說錯,但是代蘭琴的醫術是不容置喙的。她絕不可能是這個老頭說的那樣,她的醫術高過於他們湖鎮所有的郎中,甚至比幾年前來過湖鎮的神醫還要厲害。
代蘭琴沒有為自己辯解什麼,還是聞聲過來的年輕女人第一個忍不住。
她看了眼天藥老人,質疑道:“你又是什麼人,憑什麼說代姑娘不會醫術?”
天藥老人不屑與她說話,倒是林思堯著急地向眾人表明此人的身份,“這位便是天藥穀的天藥老人,你們不用擔心,有他在你們不會出事的。”
天藥老人的名諱沒有幾個人是不知道的,但意外的是和剛才那個官兵一樣,這些人聽到天藥老人來救他們之後也沒有露出太驚喜的表情,反而是麵麵相覷有些懷疑。
林思堯心中頓感不安,還想繼續說點什麼,一道慢條斯理的男聲已經打斷了她。
“你說他是天藥老人,有證據嗎?”裴司玉看都不看那個高高在上的老頭一眼,他護犢子一般將代蘭琴拉到自己身後,語氣輕慢,“代姑娘幾月之前救過本宮,現在又對全鎮百姓出手相助。她有沒有醫術我們有眼睛會看,倒是這個老頭,他臉上除了看得出老又有哪裡寫了天藥人三個字?”
天藥老人臉色一沉,他伸手就將藏在腰間的令牌拿出來。
隻見上麵清晰分明的“藥”字,鑲嵌在令牌周圍的金邊暗示這塊令牌的不簡單。
誰料裴司玉看到這塊令牌,俊臉上不屑一顧的表情都不帶變一下。他語氣更加犀利了一些:“本宮要是拿出一塊一樣的令牌是不是也能說是天藥老人?代姑娘這些時日救了這些百姓是事實,你若是想證明自己的身份也簡單,這麼多人中隨便挑一個,治好了不就說明醫術強過代姑娘了嗎?”
草席上的那些病患聽見裴司玉這麼說,立刻此起彼伏地應和起來。
“三皇子說得對,誰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天藥老人,真有本事就使出來,藏著掖著的誰還會相信你。”
“就是啊,還說代姑娘是藥奴,我看你更像是營養不良的藥奴!”
“誰願意讓他治啊,萬一治死了找誰說理去?”
周圍的議論聲越來越響,天藥老人一張老臉沉得幾乎能擰出水來。要知道多少人千金萬金想請他出山他都不放在眼裡,曾經更是有大國的皇帝派自己的皇後和皇子到天藥穀門口求他救命。
那麼多達官顯貴想要見他一麵都見不著,眼前的這些賤民居然說什麼不要他治?他看他們都是被代蘭琴把腦子給治沒了!
眼看天藥老人氣得胡子都在發抖,裴之禮的表情也變得難看,他低斥了一聲:“裴司玉!你知道我們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才請到天藥老人嗎?你彆胡鬨了,快給前輩道歉。”
察覺到裴之禮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代蘭琴意外得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裴司玉也是不為所動的樣子,他反問道:“那你可知我和阿琴花了多少時間在這些病患身上?她每天休息時間都不超過兩個時辰,就算這天藥老人是真的也不配說她的不好。”說著他帶著戾氣的視線落到天藥老人身上,警告道:“同樣的話不要讓我聽到第二次。”
“……”
活了七十多年,這是天藥老人第一次聽到有人敢這麼威脅他。
他狠著臉,一口牙都差點沒有咬碎。
事情鬨成這樣,沒有道歉天藥老人當然不可能拉下臉來治病救人。
兩邊正僵持不下之時,兩名身穿盔甲的官兵就架著一個滿臉是血的年輕男人跑了進來,年輕男人痛苦地低吼著,卻因為嘴裡塞著一塊毛巾隻能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
若是仔細看還能看到他黑色的衣服上有些顏色更深的血跡,指甲縫裡也能看到血肉。
藥堂外和草席上的眾人都被嚇了一跳。
“這是怎麼了?”玲籮慌慌張張地跑過去往地上鋪了件衣服,招呼那兩人道:“快把人放下,這是疫病的新症狀嗎?”
大家夥的注意力都在地上打滾的官兵身上,因此沒有注意到林思堯和裴之禮臉上一閃而過的心虛和不自在。
但是代蘭琴是知道這官兵是怎麼一回事的。
她掃了事不關己的天藥老人一眼,麵上神情厭惡。
這種毒,曾經淪為藥奴的她最熟悉不過。
不愧是天藥老人,不管到什麼年紀都如此卑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