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時洵在成功混進了院子之後, 就不動聲色的將自己藏身在村民們中間。
從剛剛在農家樂被死屍骸骨追趕的時候,本來想要用符咒將那些骸骨困在農家樂院子裡卻失敗時,他就發現, 自己無法再使用任何符咒了,就好像他所身處的是一片神明不曾管轄之地。
雖然力量被削弱, 但燕時洵並沒有慌張。正相反, 他將原本的劣勢扭轉成了優勢,
無法使用符咒, 自身的力量不足,卻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他才能不被周圍村民發現異常的進入院子。
白天時江嫣然帶著他進過這院子, 當江嫣然鬆開他的手時, 所有的村民都發現了他的存在。
而白天從院子裡離開後,燕時洵思考了很久, 終於在他剛剛看到那些村民交出了什麼東西後,福至心靈般想通了其中緣由。
陰氣。
白天的時候, 因為他身上陽氣充足, 所以才在上演著幾十年前舊事的院子裡如此格格不入, 被村民發現了蹤跡。江嫣然拉著他的時候,因為她本身擁有過重的陰氣, 所以將他的存在覆蓋住了, 才會避免開村民們的注意。
但現在, 燕時洵身上的陽氣已經降到了正常生人所能有的最低值, 又因為身上帶著江嫣然送他的那朵花, 所以陰氣取代了陽氣,讓他在村民們眼中不再像個太陽一樣突出。
所以當他站在院子裡時,所有村民都在自顧自的交談歡笑著, 談論著馬上就會到來的婚禮還有新嫁娘,沒有理會燕時洵。
這給了燕時洵極大的便利。
和白天時所見到的一樣,裝著嫁妝和聘禮的木箱子放在井旁邊,摞的高高的箱子幾乎將井完全掩蓋住。
但白天時燕時洵在翻看那些木箱子時,並沒有錯過順便注意那口井。他絕對不會記錯,白天時他所看到的,是一口已經荒廢了的井,雖然雜草叢生,早已乾涸,但並沒有其他需要特彆注意的地方。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井有八麵五棱,象征八卦五行,暗和奇門陣法,每一麵上都獨立刻寫著符咒。在主位一麵上,尖角向直衝院子大門,上麵龍飛鳳舞的刻著幾個大字“太上老君教此殺鬼”。
不像是嘉村村支書家後院那口井,以送冤魂往生為目的,現在在燕時洵眼前的這口已經被嚴重損壞的井,不為往生,不為驅鬼。
隻為殺鬼。
來勢洶洶,不留半點情麵。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口井上麵原本蓋著的鎮井石,卻已經損毀嚴重,四分五裂,最中間呈爆裂灼燒後的痕跡,並且焦黑如碳,到處都被火燒毀。
燕時洵隻能模糊從上麵殘留的筆跡中辨認出,這上麵寫著的,是“家子墳村”幾個字。
隻是“家子墳”三個字,都已經被劈碎,隻剩下幾道殘缺不全的筆畫。
燕時洵在井旁邊蹲下身,將手掌落在那鎮井石上,垂下眼眸,手指沿著那些燒毀的痕跡一點點遊走,像是在用殘字重新構建當年這口井還完好無損時的模樣。
奇門遁甲是一門非常精密的學問,它的構成千變萬化,但這也就注定了,隻要陣法稍有半點殘缺,它的效果就會大打折扣。、
而現在在他手掌下的這口井,八麵上的符咒雖然還尚且算是完好,但是鎮井石已經被徹底毀壞,象征著它本來鎮守的東西已經逃脫。
所謂殺鬼,已經隻是一紙空談。
——被鎮壓的惡鬼,已經在漫長的等待中,怨恨被醞釀成更深重的仇恨。
惡鬼睜著一雙血紅的眼,日夜仰視井口卻不得而出,於是在孤寂中,所有生前的記憶和畫麵都被翻找出,一遍遍溫習,一遍遍加深仇恨。
當鎮鬼井失效,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惡鬼複仇。
而現在……
燕時洵放在鎮井石上的修長手指微微顫動,又重新沿著“家子墳村”字樣的紋路摩挲到最中央的那道傷痕。
這不是能夠人為造成的傷痕。
並非銳利的武器,或是來勢洶洶的火焰。
而是,雷擊。
人們常傳說,當一個人有罪惡的時候,上天會降下雷罰,劈碎有罪之人。甚至不少人發誓的時候,都會喜歡說“五雷轟頂”,道家的五雷符也需要自身正氣,才能成功習得。
雷擊,確實是天道的手段之一。
天地不仁,但卻也怒目時。
雷擊毀掉了鎮井石,讓它原本的效用失效。
燕時洵很清楚,無論這口井想要殺死的是哪個惡鬼,它現在都已經掙脫了原本的束縛,成為更加強大的存在,帶著對人世的怨恨徹底反撲回來。
而燕時洵也記得,楊土對他說過的,這個村子改名為家子墳村的原因。
可以猜測,當年建造這口井的人,很清楚的知道他麵對的是什麼,而他也像是之前為家子墳村改名字的那位大師一樣,絲毫沒有手軟。
燕時洵勾唇,無聲而嘲諷的笑了起來。
他的那些同行啊……看得見天地,卻看不到大道。
某些同行自以為隻需要拋開腦子跟著天地規則行事,就絕無錯處。以為隻要保護了人殺了鬼,就算得上是完成了工作。
可是,表麵之下,因果始終暗自流動循環。
鬼也曾經是人。
是臨時的執念也怨恨,將他們留了下來,化為惡鬼滯留人間。
——不問緣由,隻問陣營。
那些同行有沒有一刻想起過,自己所應該堅守的,到底是什麼?
燕時洵緩緩站起身,半垂下看向那井的眸光中,帶著複雜的情緒。
過去的事情已成定局,甚至他現在所見都不是現實。他無法在因尚未發生的時候阻止它,那就隻能在果上努力扭轉。
比如——那原本被鎮壓在井下的惡鬼,現在何方?
垂眸沉思的燕時洵,和周圍歡笑著的村民們格格不入。
站在一旁拚命祈禱著燕時洵趕快解決好事情,帶他離開這裡的楊土,戰戰兢兢的看著院子裡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他們曾經是他的熟人、親屬,但是那都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就在剛剛,楊土在每一處村屋裡,看到了他們很多人的屍體,就躺在尚沒有被撤下的靈堂中,麵色青白僵硬,屍體腐爛。
可現在,他們行動自如的出現在楊土的麵前,身上穿著隆重的衣服,臉上帶著喜氣,和彼此閒聊著,祝賀著。
看起來和最尋常不過的村裡婚宴,好像沒什麼不同。
如果前提是,楊土沒有親眼見過他們的屍體。
他想要喊燕時洵,忍受不下去的想要離開院子。
但是雖然和燕時洵同行的時間不長,楊土也已經學乖了不少,知道如果自己貿然行事,隻會帶來錯誤的結果甚至害死他們自己。再說,無論他做什麼,燕時洵都能在他剛要行動的時候把他提回來。
楊土已經不想再體會一次在燕時洵手裡掙脫不開的感覺了,那會讓他覺得自己像是被惡犬咬住後脖頸的小雞崽,不管怎麼撲騰著小翅膀都無濟於事。
所以他在就要開口的前一刻,及時記起了燕時洵叮囑過他的事情,於是忍了忍還是閉了嘴。他上前了兩步,想要伸手去拍燕時洵的肩膀詢問。
但是因為神經高度緊繃,楊土並沒能好好看清腳下的路,一不小心踢到了旁邊的木箱子。
“砰!”
重物被踢響的悶響聲響起。
周圍的村民們原本還在歡笑暢談著的動作俱是一頓,然後僵硬而直愣愣的,像是上好了發條的機器,所有人都遲緩的慢慢轉過頭,麵無表情的看向發出聲音的楊土。
原本臉色喜慶的村民,現在臉上失去了笑意,黑白分明的眼睛僵硬的盯住楊土,臉頰兩側還帶著兩團鮮紅的紅暈,隻是之前上揚的嘴巴,徹底落下下來,抿成一條線。
楊土被四麵八方齊齊看來的視線驚到,心臟砰砰直跳,渾身冒著虛汗。
——可是在進入院子之前,燕時洵叮囑過他,不要有太劇烈的情緒波動,那樣會泄露過多陽氣,既不利於他自身,也會招來更多非人之物的窺視。
燕時洵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了院子裡氣氛的不對勁,他猛然回身,就看到了站在聘禮木箱子堆旁邊神色惶惶的楊土,和周圍僵硬看過來的村民們。
被發現了。
燕時洵眼眸一沉,當機立斷直接拽起楊土就快步走向旁邊最近的房間。
他保持著自己沒有波動起伏的心跳和表情,呼吸平靜,完全沒有任何受驚嚇或嚴肅的跡象。
“放鬆,楊土。”
燕時洵壓低了聲音,磁性的聲線帶起一片低低的震動感:“保持呼吸,讓自己的情緒回落到正常值,不要和那些東西對視。”
不知道怎麼的,楊土雖然被燕時洵抓著,但他卻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心安,像是有燕時洵在旁邊,他就不至於慌亂到不知所措。
在燕時洵說話後,楊土立刻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按照燕時洵所說的,慢慢放鬆呼吸,努力平複著自己劇烈的心跳。
燕時洵目不斜視,從容的埋著長腿,迅速但絲毫不慌張的從院子裡走過,直接到旁邊偏廂房的門口,伸出手掌,緩緩推開門。
村民們的目光,也緊緊跟著兩人行走的動向移動,無論他們走到哪裡,都始終注視著他們。
在迅速掃過房門內破落但是似乎暫時安全的景象後,燕時洵果斷拎著楊土跨過房門,然後反手關上了房門。
早已經被風雨侵蝕的半腐木門,在燕時洵身後緩緩合上,隔絕了外麵那些村民們死寂僵硬的目光。
“哢嗒”一聲,房門閉合。
楊土猛然脫力的向下跌坐在滿是厚重灰塵的地麵上,好半天都緩不過來神。
“燕,燕哥,我是不是又闖禍了?”楊土顫抖著聲線,懊悔的道:“對不起燕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就是太緊張了。”
燕時洵眼角的餘光從楊土身上瞥過,他並沒有伸手去撈起楊土,而是邁開長腿徑直向前走去,將一把原本翻倒在地麵上的椅子扶正。在用隨身的手帕迅速擦乾淨上麵的灰塵後,他從容落座,大馬金刀的坐在老舊的椅子上,垂眸看向跌坐在地麵上的楊土。
楊土還在不住的連聲道歉,看起來很是內疚。
但燕時洵的注意力已經不在他的身上,而是轉到了房間裡。
從剛剛推開房間門的時候,燕時洵就敏銳的感受到,這間房間裡,殘留著一種令他覺得熟悉的氣息。但是當他想要進一步探尋時,那種氣息又消失了。
仿佛有誰原本就坐在這間房間裡,冷眼看著外麵鑼鼓喧天的熱鬨,自己卻在一片破舊與塵埃的舊日墳墓中,幾乎與死寂和孤獨融為一體。
直到燕時洵推開了門,打破了原本的平衡,但也打破了之前的寂靜,讓新鮮的空氣湧了進來。
於是那人施施然起身,最後冷漠的掃視了燕時洵一眼,便轉身離開,不欲再多言。
燕時洵不會把那當做自己的錯覺,他篤定,這房間裡一定有什麼東西,能夠證明剛剛那人的存在。
但是當他合上了房門,站在門口向裡麵看時,視線梭巡過整個房間,卻一無所獲。
所以燕時洵換了角度。
他假設自己就是剛剛那個在房間裡的存在,讓自己坐在房間的正中央,然後再以這個角度,環視房間。
房間已經很多年都沒有人住過了,連屋頂的瓦片都已經腐蝕掉落,到處都是灰塵和蜘蛛網。
空蕩蕩沒有幾件家具的房間裡,看起來破爛得毫無注意的價值。
可是,這反而不對勁。
算上這一次,燕時洵一共來了這院子三次,早已經確定了這就是當年楊朵出嫁時的場景。
第一次的喜慶假象後,第二次燕時洵看到了院子最真實的模樣,雜草叢生,遍地荒蕪。
而第三次,在外麵的院子和主屋外觀看,這裡就與他第一次來時沒什麼區彆,依舊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好一派祥和喜慶。
可是推開這間房門時,就像是漂亮的假象被殘忍撕毀,露出了其中醜陋腐敗但是真實的內裡。
可燕時洵不由想要發問——為什麼,隻有這間房間,和其他地方如此不同?這間房間有什麼特殊之處嗎?
燕時洵皺起了眉,目光仔細的檢查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試圖將所有物件所傳遞出來的信息都整合到一起,重新搭建起真相。
房間的牆壁發了黴變得青黑,靠牆的地方隻有一張狹小的木床,上麵放著的一團像是床褥的東西早就已經腐爛,變得焦黃而惡心。而床旁邊的地麵上,放著一隻尿壺,翻倒在散落的稻草堆裡。
這簡直不像是房間,倒像是柴房。
但很快,燕時洵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本來已經滑走的視線瞬間犀利,重新看向那木板床。
等等!
那木板床後麵的牆壁上,竟然還釘著鐵鏈。
燕時洵立刻從椅子上起身,快步走到那床旁邊彎下腰查看。
楊土剛剛喋喋不休的道歉也戛然而止,驚訝而不解的看著燕時洵的動作:“燕哥?”
燕時洵沒有時間理會他,隻是湊近了那片牆壁,伸出手指從上麵細細的摸索著。
牆壁上麵釘著鐵環,還連接著一條一米長左右的鐵鏈,鐵鏈的最末端是一個隻有成年女性手腕粗細的鐵環,現在被打開著。所以燕時洵能夠清晰的看到,在鐵環內裡的一圈,到底都是深褐色的痕跡。
就像是這鐵環曾經是被扣在了某人手上,將那人牢牢的栓在這張床和旁邊一米左右的活動空間裡。鋒利粗糙的鐵環不斷的磨破手腕,流下來的血液堆積在鐵環裡,一層層堆積和氧化,變得凹凸不平,到處都是細小的疙瘩。
每一點血跡,都像是曾經那人絕望卻無力的反抗,想要拆下鐵環離開禁錮,卻又像是個牲口一樣被拴在這裡,無法掙脫。
隻能一日日的守著窗口,看著外麵狹小的天空,日漸絕望和腐爛。
鐵鏈早已經在時間的腐蝕下變得脆弱,幾乎一碰就會碎成粉末,不再具有曾經的威懾力,而曾經拴著的人也早已經不在這裡,隻留下了床鋪和牆壁上殘餘的血跡。
因為牆壁早已經在多年的漏雨下生了黴斑,青黑色幾乎覆蓋了整個牆麵,所以剛剛燕時洵第一眼並沒有看出那牆壁的異常。
直到現在,當他靠近之後,才發現牆壁上麵是一片凹凸不平,而青黑色之下,還有很多大片大片的棕褐色血跡,甚至不少血點呈飛濺狀落在牆壁上。
隻是在多年的腐蝕之下,那些血跡已經和黴斑融為一體,看不清原貌。
但卻還有其他能夠辨認出的東西。
燕時洵本來在牆壁上摸索著的手指一頓,彎下腰的修長身軀僵硬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