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濱海市頂級的私立醫院, 這家醫院常年來不僅憑借著對優秀醫生的廣為聘請和大力度扶持,對病症的高強度攻克和對病人隱私的絕對保證,都是它立足的資本。
從燕時洵等人入院以來, 沒有任何媒體和無關人士順利進入醫院, 違規采訪。而醫院內也一直保持著清幽的養病環境, 嘉賓們還是第一次聽到醫院裡有這麼大的動靜, 尤其還是大多數病人已經休息了的夜晚。
所以, 在走廊裡的喧鬨聲響起後, 不少病房的門都被拉開,有人好奇,也有人不悅。的
燕時洵卻是立刻翻身下床,推開門就直衝向記憶中醫生辦公室的位置而去。
從今天午後他算出那位醫生會在今晚有能夠導致傷亡的大災後,他就一直密切注意著醫生,此時喧鬨聲一起, 他心臟“咯噔”了一聲,幾乎是下意識就認為是醫生出了事。
但是出乎燕時洵意料的,醫生的辦公室大門緊閉,燈也熄滅了, 看起來一聲並沒有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留在辦公室。
他去哪裡了?
燕時洵皺著眉轉身, 目光掃視過周圍, 也知道了將他驚醒的喧鬨聲從何而來。
幾乎整個樓層的醫生辦公室,都被驚動了。
不管是做科研的, 還是實驗室化驗室的,抑或是值班醫生,所有還在醫院的醫生都被匆忙叫走,也不顧及會不會打擾到病患,就從走廊裡狂奔向電梯。
哪怕一毫一秒, 都是生命的速度。
剛剛從樓下跑上來喊人的那位,滿臉的慌張和擔憂,白大褂上沾滿了血跡,像是剛從凶殺現場出來一樣。
他一邊喘的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向跑過來的醫生們迅速說明著傷患的情況。
“……二十六刀,心臟肺部大腦均有損傷,肋骨折斷插.進肺裡,情況很危急。樓下正在急救,但是情況不容樂觀,各位一定要儘最大的努力救他回來,拜托了!”
“不用你拜托我也一定會!他可是我們科室的希望啊,沒有他,這個領域想要再突破,還要再等好幾年!”
“我可是他的師兄,我死了都得把他救回來!”
燕時洵跟在醫生們的身後迅速跑過去,隻聽到了他們之間一部分的交談,但也已經足夠他理解目前的情況。
他在電梯前止了步,沒有妨礙能夠救人的醫生們奔赴急救現場,而是在記住了電梯停下來的樓層後,等了下一趟電梯。
以往安靜清幽,沒什麼人的大廳裡,現在亂糟糟的吵成一團,護士和醫生都快速在急救大廳裡穿梭著,所有人臉上都帶著焦急。
燕時洵敏銳的發現光滑如鏡的地麵上,還帶著一長道拖拽的血跡,一路從外麵蔓延到大廳裡,而本來擺在大廳最外麵會客區的名貴地毯和沙發,也都染著血跡,似乎是有人在這裡做過緊急搶救,毛毯被卷成一團扔在了一旁。
但是他並沒有看到傷者的身影,也無法確認他午後遇到的那位醫生是否就是傷者。
或者,那位醫生隻是今天忽然回家了呢?所以他的辦公室才大門緊閉。
這樣的想法隻在燕時洵的心中冒出了一瞬間,就被他的理智壓了下去。
他不擅長天真和幻想,哪怕命運再痛,他想知道那是否已經成為了現實。
在所有的喧鬨中,隻有燕時洵站在原地。
他能聽到周圍跑過的所有人的焦急聲音。
“一號手術室已經準備好了!醫生,醫生您過來,您負責的病人在這邊!”
“儀器都準備好了嗎?”
“血庫的庫存確認過嗎?傷者出血量很大,一定要確保血量充足!”
“三號手術室開了!”
“通知骨科的醫生到六號!”
……
好像所有的護士和醫生,都動了起來。
燕時洵聽到前台的電話在響,護士接起來的時候,電話對麵的不滿幾乎溢出來。
但是往日裡對待這些富豪權貴態度很好的護士,今晚卻難得強硬:“您隻是感冒而已,我們這邊的醫生是有生命危險!請放心,沒有人去陪您聊天您也不會死的,我們的傷者沒有醫生就會死!”
護士重重的將電話摔了回去,但她坐在谘詢台後麵,卻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看著從自己眼前跑過的同事們,自己卻急得快要哭出來。
燕時洵走過去,將自己口袋裡的手帕遞過去,溫聲問道:“連著開了這麼多手術室,這是怎麼了?”
護士本來不想將自己的私人情緒帶到工作裡,但是急迫卻無能為力的感受幾乎將她壓垮,當有人安慰她時,所有壓抑的負麵情緒就幾乎噴湧出來。
“醫院的一名醫生。”護士眼圈泛紅,哽咽道:“被人捅了二十多刀,就在醫院門口。”
從護士斷斷續續的講述中,燕時洵終於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一位醫生的同門師兄弟今晚正好在附近聚餐,因為醫生忙碌走不開,所以他的老師和師兄弟們就商量著來醫院看他,給他一個驚喜。
誰知道,就在醫生接到電話,匆匆的跑下樓,在醫院外麵的街道上和老師同學們驚喜的交談時,一個中年男人卻忽然從旁邊的小巷裡竄了出來,衝向老師。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倉皇之下,醫生下意識的將老師拽到自己身後,自己卻被那中年男人正好捅中了動脈。
鮮血噴湧了出來,師兄弟們驚呼著拚命按壓傷處想要救人,那中年男人卻一直不依不饒的揮刀亂捅,導致當時在場的五六個人,都不同程度的受了傷。
而傷勢最重的,就是那位本院的醫生。
二十六刀,十根手指受傷嚴重,動脈破裂,心肺重傷。
如果不是正好在醫院門口,旁邊又都是醫學專家,恐怕那位本院的醫生連急救的機會都不會有。
而燕時洵在樓上聽到的那些喧鬨,正是因為傷者多且傷勢重,所以其他醫生上樓去找所有相對應的科室的醫生下來,竭儘全力也要把他們的同事救回來。
小護士泣不成聲,燕時洵的心臟卻跌入穀底。
“那位醫生的名字和科室……”燕時洵的聲音很輕,帶著顫抖:“是什麼?”
在聽到小護士哭著給出答案後,燕時洵緩緩睜大了眼睛,垂在身側的手指彈動了一下。
正是……他算出會有死劫的那位醫生。
燕時洵向護士道了謝,轉身就要往手術室那邊走。
但是卻撞入了一個冰冷卻結實的懷抱。
“你去了,又能改變什麼呢,時洵?”不知道什麼時候,鄴澧站在了燕時洵的身後。
鄴澧伸出手,虛虛攏著燕時洵的臂膀,垂眸看著燕時洵俊容上的急切和憤怒之色,微微有些發愣。
他好像,很少看大搜燕時洵流露出這樣的神色。
大多數時候,燕時洵都胸臆間自有天地,勝券在握,無論怎樣的危險和絕望,都能被他毫不放棄的堅韌化解。
但現在,燕時洵卻是真切的在擔憂著那位醫生的性命。
鄴澧垂下鴉羽般的眼睫,看到燕時洵□□著站在大理石地麵上的雙腳,已經因為深秋夜裡的寒意而凍得發紅。
但燕時洵卻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件事,而是沉下了麵容就要繞開鄴澧:“讓開!”
“你不是醫生,不會治病救人。”鄴澧伸手攔下燕時洵:“現在是子時,你又能做什麼?”
“那也一定有我能做的事!”燕時洵眸光堅定,不肯放棄:“哪怕隻是增加一點概率,哪怕要損耗我自己的氣運……”
“你有遠超於這個時代的天賦,但是時洵,即便是你,你要怎麼救一個已死之人?”
燕時洵伸手去推鄴澧胸膛的動作頓時,他愕然,抬頭看向鄴澧、
“什麼……意思?”
鄴澧放下攔著燕時洵的手臂,他緩緩蹲下身,將手裡拎著的拖鞋放在燕時洵的旁邊,平靜道:“醫生是一個經常要與酆都地府搶人的職業,很多時候在手術室裡,陰差就等在醫生旁邊,他們彼此對此心知肚明,這是一場艱難的拉鋸戰,是生死之間的較量。這很難,但醫生沒有放棄過,哪怕到最後一秒,耗儘最後一絲希望。”
“時洵,很多搶救,已經是絕望中最後一絲不肯放棄的希望。但那並不意味著,生命一定會被挽救。”
鄴澧重新直起挺拔的脊背,側身向後麵的大廳看去。
滿地的血跡逐漸乾涸,但誰都沒有功夫去處理這一地狼藉。
所有人的心思,全撲在手術室的幾人身上。
那是他們的同事,師弟,導師,是他們曾經聽說過的名字,共事過一起為生命奮鬥過的人。
所有人都真切的希望著他們轉危為安。
但,事總不如人願。
“他能有上手術台的機會,已經是其他人儘力了的結果。但是時洵,他的魂魄你已經離開了。”
鄴澧的聲音帶著奇異的平靜感,明明他就站在燕時洵麵前,但是他的聲音卻仿佛從遙遠的虛空中傳來:“他的名字,出現在了酆都。”
燕時洵原本搭在鄴澧手臂上的手,瞬間捏緊。
“但即使是這樣,應該還有什麼是我能做的……”
“時洵。”
鄴澧像是在歎息,他打斷了燕時洵的話,道:“起卦吧。”
“我站在你身邊,鬼神之時無法乾擾你,你可以起卦向天地詢問。”
子時不算卦,算則鬼神怒。
但當燕時洵起卦時,他絲毫感受不到滯澀的阻力,像是天地默許了他的行為。可是他一向靈活的手指,這次卻抖得幾乎掐算不住。
是……必死之劫,無有生還可能。
屬於醫生的氣運,已經消散了。
燕時洵親眼見過很多次死亡,也有人曾在他的懷裡一點點失去了熱度,他卻眼眸乾涸連眼淚都哭不出來。
但是這一次,他卻依舊感覺到巨大的悲怮從心底蔓延而上,緊緊的抓住了他的魂魄,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鄴澧歎息一般,伸開雙臂將燕時洵擁入懷中:“去見那位醫生最後一眼吧,在他想要離開之前,陰差不會來。”
燕時洵喉結滾了滾,卻沒有向鄴澧問出他是怎麼知道這些的,隻是啞著嗓子道:“好。”
手術室的燈亮著,而白到刺眼的走廊上,隻有一位中年儒雅的男人頹然坐在長椅上,抱著頭的雙手顫抖著,肩膀像是承受不住打擊一樣垮塌下來。
燕時洵走到男人身邊,輕輕坐了下來。
“手術應該還要很久,想要聊聊嗎?”他微微垂下眼眸,在看到男人身上沾著的血跡時動作一頓,隨即將一杯熱水遞向男人。
雖然並沒有心情,腦子亂糟糟的甚至無法理清現狀,但是出於習慣性的素質,儒雅的男人還是接過了熱水,道謝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嗓子啞得幾乎說不出話。
“謝謝,手術還要兩個小時,他的傷還有他的主刀醫生,我都很熟悉。”
“你是醫院的病患嗎?”儒雅的男人也看到了燕時洵身上的病號服。
燕時洵點了點頭,麵不改色的道:“疼得睡不著,來找人聊聊天緩解一下,你願意陪我嗎?”
男人有些猶豫,學生們全都躺在手術室裡被急救,甚至他最喜歡和看重的學生為了救他而身中二十六刀的事,讓他的腦子亂得無法使用,一度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一個醒不過來的噩夢。
但他也是醫生,當病患主動向醫生開口時,職業素養讓他無法拒絕。
於是他點了頭:“好,但是我不知道聊什麼。”
“我……”
男人苦笑的搖了搖頭:“抱歉,我的腦子很亂,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應該從你的名字問起嗎?”
“不用。”
燕時洵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借著這一會功夫,修長的手指落在男人的身上,一氣嗬成迅速畫出安神符:“要不然,就隨便聊聊吧,手術室裡的是你熟悉的人嗎?”
男人能夠感覺到一股沉靜的力量湧入自己的體內,讓他剛剛還焦急而混亂的情緒一點點平穩下來。
可能是有了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所以情緒有了一個出口吧。
男人沒有多想,隻是用自己熟知的理論作出了合理的解釋。
他眨了眨眼睛,逼退了眼眶裡的淚光:“裡麵的,是我的學生。”
“六個手術室……都是。”男人哽咽道:“傷者是我親手帶出來的學生,主刀醫生也有幾位是我教過課的學生,我是濱海大學醫學院的老師,今天本來是難得的休息日,我和幾個學生就約好了一起聚一聚,誰能想到……”
“天,他要是想殺我的話,我還不如就死在那裡,也好過讓我受這種懲罰。”
男人的嘴唇抖得幾乎無法正常說出話來:“讓一個老師看著花費了十幾年時間帶出來的,視為親人的學生們,全都躺在手術室裡,這比殺了我還難受。而且,而且我那個學生……”
像是下意識想要尋求幫助一樣,男人回頭看向燕時洵,眼帶悲痛:“那孩子的筋腱都被割斷了,二十六刀,要有多疼,這都是我的錯!”
燕時洵本想要說,這不是你的錯。但是他剛要安慰男人,卻發現一隻手,率先輕輕落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但男人卻一無所覺,而地麵上也沒有影子。
燕時洵愣住了,他抬眼看去,就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站在男人身後,正笑得毫無陰霾的看著男人。
正是那位醫生。
‘老師,這不是你的錯,你不用自責。’醫生搜腸刮肚,努力安慰著男人:‘而且老師和師兄們也都儘力救我了,我都知道,我很高興能有緣分做老師的學生。’
似乎是想到了很搞笑的回憶,醫生“噗呲”笑了出來,麵帶追憶神色,感慨的道:“當年我大五,還是個傻乎乎的學生,連飯都不記得吃,還是老師你發現了,罵了我一頓,說想救彆人就要先照顧好自己,但卻讓師娘給我做了紅燒茄子。後來我碩士的時候,也是老師你直接要走了我,博士的時候也是……我好像沒有說過,我看到博士名單,我還是老師的學生時,有多高興。”
醫生說了很多,但男人卻什麼都聽不到,他還帶著痛苦的自責。
燕時洵怔愣,輕聲喚道:“醫生……”
男人和醫生同時抬頭,看向燕時洵。
醫生驚訝的指著燕時洵道:‘你能看到我?不對,是你!中午說食堂有紅燒茄子的那位先生!’
‘啊,我好像答應了你不要出門的。’醫生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現在看,中午的時候你說的好像是對的。’
醫生苦笑著抬了抬手:‘那也沒有辦法,那個人衝我老師來的,我難道眼睜睜看著老師受傷嗎?我年輕,恢複得快,還是我來吧。’
“然後你就讓自己變成這副樣子了嗎?”燕時洵眼中帶著悲傷:“我來得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