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他驟然轉頭,怒視呼延極,厲聲嗬斥:“所以這就是海獸的真相?這就是你與海獸襲擊廣陵城的真相?!但為何你什麼都不說?!”他的心中充滿了憤怒,甚至手指都在顫抖,“既然你早已知道了這一切,為什麼不說?廣陵城也好,道盟也好——為什麼你不向我們稟告?!”
呼延極嗬嗬笑著,眼中異光大盛。
“你就真以為他們對這一切全然不知嗎?廣陵城也好,道盟也好,青霄仙尊也好……你以為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嗎?!!”
幾乎是看到它的第一眼,這些本就代表著天道一員的修士們就明白了這個轉輪的真名,明白了這個破碎的異空間的真相——這個轉輪,名為六道輪,是負責將生者的靈魂按生前的善惡投入六道輪回的六道輪,而這個貫徹天地的空間,自然就是六道輪回之處。
然而此刻,原本應該獨立於世界之外的六道輪回,竟不知在何時坍塌了,從一個巨大的異世界變作了依附於人間的一道小小光柱,在這小小角落裡苟延殘喘、艱難運轉,而六道輪回中最為重要的六道輪,都已變得破碎不堪。
但更叫人毛骨悚然的是,如今的六道輪竟缺失了其中四道,僅剩畜生道和地獄道兩道,換而言之就是,在這附近死去的一切生者,無論生前是善也好是惡也好,是人也好是畜生也好,死後都將被投入地獄道或是畜生道。
而這片大海——這片廣袤海域中的一切海獸,都是這附近地區裡生前為人、死後卻被無辜投入畜生道的靈魂。
這樣的一幕,幾乎顛覆了燕聽霜與沈辭鏡的認知。
但更令燕聽霜驚駭欲絕的,卻是呼延極的話!
——呼延極竟然說,道盟對這一切都已心知肚明?甚至是白玉京?甚至是青霄仙尊?
這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燕聽霜不可置信看他,麵色驟然蒼白。
他捏緊了劍柄,聲音從牙縫中擠出:“你——胡說!”
燕聽霜必須要這樣說,因他若不這樣說這樣想,那麼他過去堅守的一切,又與笑話何異?
但呼延極隻是露出惡意笑容:“是不是胡說,為何你不去問問那位好仙尊?!或者你也可以問問他——這樣的一切,到底是因為什麼而造成的?!你要問他嗎?你敢問他嗎?”
燕聽霜的手越發抖了起來。
呼延極仰天大笑,聲音如惡鬼,如夜梟。
“看啊,看啊!這就是我們所在的世界!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真相。”
“這個醜陋的世界,這個野蠻的世界,這個虛假的、蠻橫的、已經走到儘頭的世界,就是我們活著的地方!什麼正義,什麼善惡,什麼報應,什麼輪回,統統都是狗屁!”
“而我們——”呼延極笑聲驟停,指著自己身上的淤泥,冷酷道,“而我們這樣輪回過卻又沒有失去記憶,一生行善最後卻落得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的‘東西’,就是狗屁中的狗屁!”
“沒有人會看到我們,沒有人會重視我們,如果我們想要什麼,隻能去廝殺,去搶奪——但這是我們的錯嗎?!”
“不,不是!”
“這一切都是這個走到儘頭的世界的錯,是這個令人作嘔的世界的錯!”
他的聲音越來越激動,咆哮著越來越大,額上的青筋賁露,像是要以憤怒將這片海都燒做灰燼。
“所以我們——將會奪回我們應有的一切!”
這一刻,沈辭鏡感到了不對。他神色一凜,驟然出劍刺向呼延極的眉心。
然而呼延極的身體卻於此刻驟然撕裂,化作了二個人,一個跳進了六道輪下的深淵,消失不見,一個則退後一步,直接融化在了陰影。
“你們等著吧!”
“我們會奪回我們的一切!”
“我們會奪回我們的所有!!”
那聲音響起,在洞穴中徘徊不絕。
沈辭鏡垂眼看了這“兩個”呼延極消失的方向,收劍歸鞘,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而燕聽霜則怔愣了好一會兒,才下意識跟上,神色恍惚,一腳深一腳淺地走著。
很快,二人出了海底漩渦,來到了廣陵城前。
這時,廣陵城已經組織起了有效的防線抵禦海獸,但偶爾還是有個體格外強大的海獸突破防線,衝入人群,肆意殺戮。
見到這一幕,沈辭鏡毫不猶豫地拔劍。
可就在沈辭鏡動手的前一刻,燕聽霜卻驟然伸手按住了他。
“我們怎能對他們動手?”燕聽霜的臉依然是白的,就連他按住沈辭鏡的手也是顫抖的,“他們……他們也曾經是人啊!他們甚至……甚至還有著人的記憶,我們作為修士怎麼能……怎麼能……”
燕聽霜對上了沈辭鏡過分冷靜的眼睛,一時間有些說不下去了。
“燕首席,莫要忘了——無論六道輪如何,這世上的一切生靈都曾經成為過人,或者將要成為人。你吃下的那些禽畜,上輩子或許就是人;你殺死的那些惡鬼,生前也是人;你斬殺的那些妖物,修煉到最後同樣也可以變為人。”沈辭鏡拂開了燕聽霜的手,神態冷靜得可怕,“所以你如今又在顧慮什麼呢?”
“但這不一樣!”燕聽霜低喝,“禽畜或許曾為人,但它們因作惡而被投入畜生道,命中注定應有這一劫,但這些……他們都是無辜的人,甚至是十世善人,甚至是修士!他們本該有更好的一生,最後卻無辜淪落至此……他們,他們不該有此一劫!”
這一刻,燕聽霜甚至有些惶恐。
他幾乎不敢想象,若這些化作海獸的“人”也像呼延極那樣有著前世的記憶,那麼他們此刻的心情該如何?想法該如何?
而他,燕聽霜,若是在這裡死了……結果又會如何。
曾經的燕聽霜,是不怕死的,但這一刻,他卻突然怕了起來。
他害怕自己死後也會被六道輪抓住,而後化作這樣的怪物,保留了自己生前的神智,被心中的憤怒與對生者的憎恨所支配,一次又一次地從海中爬上岸,想要從生者手中奪回自己生前的“家園”。
他害怕自己會變成這樣可憐的獸。
所以他憐憫那些已淪落為此的“人”。
但沈辭鏡的心中並無憐憫。
“燕首席,事已至此,我們也隻管得了活人,管不了死人。若你憐憫死人,那這些活人又有何人來憐憫?”
這一刻,沈辭鏡平靜的聲音裡,是清醒到極點的冷酷。
“還是說,燕首席你要待到這些活人也化作死人後,再憐憫他們的悲涼嗎?”
“燕首席,你也好我也好,哪怕是青霄仙尊也好,總有自己無能為力的事。但至少此刻,在你力所能及的地方,請你儘力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