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聞到知青點飄過來的肉香,臉上露出豔羨之色,停下腳步,猶豫地向這邊張望著。
魏民是個熱心人,扯開嗓子喊了一聲:“老鄉,有什麼事?”
男子見有人搭話,這才鼓起勇氣走過來,待走得近了,知青們這才發現他那背簍裡裝著半筐子油茶果。
果殼光亮、微微裂開,看著品相不算太好。
知青們最近經常在山裡轉悠,從當地農民嘴裡知道這就是油茶果,壓榨出來的茶油黃澄澄的,有一股清香,炒菜不起煙,煎豆腐、炸餅子極其美味。
喬亞東禮貌性地詢問:“老鄉,你這是摘油茶果去了?”
男子神情有些瑟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口音濃重:“我是北坡大隊的,摘了一筐油茶果到山下曲屏鎮賣。”
知青們有些好奇:“賣?怎麼還剩下這麼多?”
男子歎了一口氣,眯了眯眼睛,黝黑的麵孔皺紋橫生:“鎮上茶油廠要求高咧,嫌我這油茶果曬得不夠乾,隻收了半筐。”
蕭愛雲插嘴問了一句:“那怎麼不曬乾一點再賣?”
男子有些羞愧地低下頭,半晌道:“家裡窮,幾畝月亮田種的莊稼隻夠糊口,就指望這滿山的油茶果賣了換鹽、換針線。今天滿妹子正好滿十二歲,想給她扯塊布做個書包……前幾天曬乾的油茶果都賣了,這些是我昨天摘的,是有些心急了。”
當地有句俗語:“十二歲、揭鍋蓋”,意思是孩子到了十二歲,可以當家乾活。家裡人哪怕不做滿月、周歲,也要慶賀一下十二歲生日。
家中最小的女孩滿十二歲,卻連個書包都做不起,男子心中非常愧疚。耷拉著腦袋,花白的頭發被山風一吹更顯零亂。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赤腳穿著的草鞋、曬得發紅的皮膚、粗糙開裂的雙手,知青們突然沉默下來。
男子忽然抬起頭來,非常不好意思地開口:“可不可以給我一碗水喝?今天一早從家出發,餓得眼睛發花……”
李惠蘭的聲音裡滿是同情:“桶裡還有飯,您先歇一歇吃口飯再走吧。”
男子慌忙擺手:“不咧不咧,我帶了吃的,隻討碗水喝就行。”
他從懷裡掏出個褐色的硬餅坨坨,解釋道:“真帶了吃的,就是這餅子太硬,沒水的話,我怕卡著。”
葉勤看著他手中的硬餅子,硬梆梆像個鞋底子,完全不像是能吃的樣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悄悄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問道:“這個,是用什麼做的?”
男子好脾氣地回答:“玉米和米糠糅成的餅子,雖然有點硬,但是當乾糧吃蠻好。”
陶南風聽到“米糠”二字,不知道為什麼心口一酸,轉過頭不敢再看。當地農民日子過得苦,卻淳樸老實,半句埋怨都沒有。
魏民端來一碗泉水遞給男子,男子連聲道謝,咕咚咕咚連喝幾口,再用手掰開硬餅子,一口一口地往下咽。
知青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著桌上擺著的三個盛菜大盆,集體懺悔剛才吐槽沒肉吃的行為。
魏民將肉湯泡飯,再夾些土豆片、紅薯葉,強行塞進男子的手中。
男子慌著推辭:“不行不行,有一碗水就行了,我不餓咧。你們是知識分子,從大城市來到我們這窮地方,我們沒什麼好吃的招待已經心裡有愧,哪裡還能吃你們的口糧!回去鄉親們得把我罵死。”
好說歹說,男子怎麼也不肯接這碗飯。
到最後,他彎腰將這碗泡了肉湯的米飯放在簷廊地麵之上,背起背簍便匆匆離開。
“等一等——”
葉勤似乎想到什麼,一把扯下頭上紮著的紅綢帶。陶南風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抬手解下辮子上的粉色綢帶送到她手中。
葉勤急急跑了上去,將綢帶塞到男子手中,眼中含淚:“老鄉,你家姑娘十二歲,彆讓她失望,這個給她。”
男子呆呆站著,似乎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
葉勤嘴唇有些哆嗦,她是農業局子弟,家裡條件優越,從來不曾聽說還有人會為了買塊布做書包,辛苦走六、七個小時山路去賣油茶果。
男子忽然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這一下,嚇得所有知青都跑了過來,拚命拉扯著要將他攙起來。
“老鄉,可不能這樣。”
“男兒膝下有黃金,新中國人人平等,不興下跪。”
“當不起、當不起,快起來。”
男子雙手捧著兩根顏色鮮亮的綢帶,眼眶通紅,有心想要拒絕,可是想到女兒那渴望的眼神,推辭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來。
他可以餓著自己,可以背著上百斤油茶果走一天的山路,但是看到這麼漂亮的綢帶,他舍不得拒絕。
“謝謝!謝謝!謝謝……”男子顫抖著雙手,雙膝一彎又想跪下,幸好魏民力氣大一把將他拉了起來。
鄉下人不知道應該如何感謝知青們的慷慨,隻能用最樸素的方式來表達心意:“明天,明天我帶滿妹子過來,讓她給你們磕頭。”
陶南風轉過身,望著這連綿青山,腦中忽然冒出剛才向北所說的話——
秀峰山的鄉親們窮啊,先把路修好,把農場發展起來,鄉親們才有出路。
生平第一次,陶南風內心生出無數希望。
希望向北能夠帶著鄉親們找到出路。
希望鄉親們不再挨餓。
希望學生背上新書包。
希望女孩子們紮上紅綢帶。
希望餐餐有肉、頓頓有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