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青早已是淚流滿麵,她咬牙切齒的罵道:“蔣春嵐,要是讓我找到你,我一定將你抽皮剝筋,大卸八塊。”
隻有明鏡,她的麵色十分平靜,仿佛在聽彆人的故事,沉浸在悲傷情緒中的三個人,沒有人注意到,那個少女垂在身下的手,早已不知不覺間,將指甲掐入了薄薄布料下的肌膚。
門外,江瑾辰背靠著門板,眼神沉重而悲哀。
為那個沉重的故事裡的人而悲哀,可是從此以後,這一身罪孽,他如何贖之。
“她告訴我孩子的父親叫薄玉潯,他還沒有見過自己的孩子,如果他知道自己有孩子了,一定會非常開心,她要讓他親眼看一看自己的孩子,那時候薄先生你在京州很出名,我稍一打聽就知道了你的消息,我對她說,傻姑娘,彆等了,他出國了,你在這裡為你們的孩子掙紮著保命,他卻永遠也不會知道你究竟在經曆著什麼,我從沒有見過她那麼絕望的模樣,她整整三天不吃不喝,就連蔣春嵐都以為她要死了,那天晚上我偷偷去看她,給她帶了一個燒餅,絮絮叨叨的和她說了很多,那天晚上她整整哭了一夜,吃完了一個燒餅,她告訴我說,她早已經不想活了,可是她舍不得孩子,她的一生活的像個笑話,但是她不能讓孩子受委屈,神奇的是,經曆了那麼多挫折,孩子依舊很健康,她覺得這個孩子是上天的賞賜,她不再頹廢,開始好好的吃飯,並飼機找機會逃出去。”
“隨著她懷孕的月份越來越大,肚子遮不住了,蔣春嵐終於知道了,你知道那個孩子有多堅強嗎?蔣春嵐一連給她灌了三次墮胎藥,孩子依舊沒有落下來,這可真是奇跡啊。”
“終於有一次讓我們找到了一個機會,蔣春嵐出去赴宴了,蔣家守衛鬆懈,我帶著她逃出了蔣家,我們坐火車去江州,那是我的家鄉,我想讓她先生下孩子後再說,以後隱姓埋名做個普通人,可是沒想到蔣春嵐依舊不願放過她,派人追到了火車站,我把追兵引開,商量好在江州火車站碰頭,到了江州蘇小姐告訴我,她在京州火車站差點被人發現,是一個好心人救了她,那些人也追到了江州,我先去找了我妹妹,我知道妹妹對我有怨氣,不肯收留我們,我也擔心給妹妹帶來危險,就帶著她來到四季鎮,沒想到這個時候,蘇小姐羊水忽然破了……。”
李嬋回憶著那一晚的動蕩:“那天晚上忽然下了雪,我從沒有見過江州下那麼大的雪,我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我小時候在她們家吃過飯,這家的婆婆雖然潑辣,卻心善的很,她果然收留了我們,還幫助蘇小姐生產,可是蘇小姐一路的顛沛流離,她早已筋疲力儘,而命運也在這個時候給她開了個玩笑,她難產了。”
懷青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姐姐她……她後來怎麼樣了?”
“楊婆婆有生產的經驗,她臨危不亂,再加上蘇小姐遠超常人的毅力,最終生下了一個女嬰。”
薄玉潯忽然抬頭。
懷青捂臉痛哭。
明鏡垂下眼睫,她坐在陰影中,安靜的毫無存在感。
李嬋直直的盯著薄玉潯:“恭喜你薄先生,你有女兒了。”
然而這句話,此情此景,卻是無比的諷刺。
薄玉潯當然開心不起來,隻有滿心的痛苦和悲涼。
“後來呢?”他的聲音嘶啞無比,像是壓製著什麼。
這三個字無比的沉重,它承載著一雙母女坎坷多舛的命運。
“後來啊……。”李嬋眼神有些恍惚。
“蘇小姐把一個銀鎖交給了剛出生的孩子,她讓楊婆婆把孩子寄養給一戶人家,從此過平靜的人生,她說十幾年後,如果她還有命活著,她會回來看一看她的女兒,如果回不來,就讓她從此做一個普通人,永遠也不必知道自己的身世。”
“蘇小姐拖著病體走了,我不放心她,便追了上去……。”
“然後呢?”懷青迫切的追問道。
李嬋搖了搖頭:“難產……到底傷了她的身子,她自知自己時日無多,想找一個無人的地方靜靜的死去,一直是我陪著蘇小姐,那天晚上,蘇小姐在江州的街頭漫無目的的走,然後就走到了碼頭,她上了一艘偷渡的貨船,她不知道我一直偷偷的跟著她,後來……。”
李嬋說到這裡,神情忽然激憤起來,“船上一夥強盜垂涎蘇小姐的美色,想要對她用強,蘇小姐寧死不屈,拖著病體跳海自殺了,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那夥天殺的海盜,蘇小姐的命運已經足夠悲慘了,為什麼還要雪上加霜……。”
她下意識的摸到自己的左腿:“我的腿就是那個時候被他們打斷的,不過也算是報應,後來遇到了海上風暴,船沉了,我醒過來的時候就在島上了,是這座島上的土著救了我,也算我命大,隻是蘇小姐……。”
李嬋一臉的悲傷,每一次回憶起來都是一種殘忍。
在她細細的講述中,一個女子的一生,以壯烈的方式結束了。
“不……你騙人,我姐姐怎麼可能死,她怎麼可能死。”懷青情緒激動的抓住李嬋,“你被人救了,我姐姐一定也被人救了,她不會死的。”
李嬋搖了搖頭:“蘇小姐跳海的那天,海上起了很大的風暴,那周圍海域多樵石,一個剛剛生產完,體弱的女子,生還的幾率有多大?”
李嬋不是沒想過蘇小姐生還的可能,但是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薄玉潯嗓音沙啞:“你知道她落水的具體海域嗎?”
他要一個島一個島的找過去,隻要有一線希望,他都絕不放棄。
李嬋搖頭:“抱歉薄先生,這一點上我實在幫不了您。”
薄玉潯鄭重的看向李嬋:“您對內子和孩子的大恩大德,我薄玉潯沒齒難忘,從今往後,您就是我的恩人,有任何請求我會竭儘全力的做到。”
李嬋看著他:“薄先生,我救蘇小姐,是因為她是一個好人,並不是為了得到好處才救她,這些年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救她,我希望當年是蘇小姐誤會了你,我也希望你是一個值得蘇小姐深愛的男人,這會讓我覺得蘇小姐悲慘的人生多了幾分安慰,還有,你的當務之急是找到孩子,不要讓蘇小姐的努力白費,那是她拚了一條命生下的孩子,寄托了她人生所有的愛和希望,望你不要辜負了蘇小姐的心意,善待你們的孩子。”
薄玉潯麵色沉重的點頭:“四季鎮開胖哥大廚的那家飯店,楊婆婆對嗎?”
李嬋微笑:“蘇小姐果然沒有看錯人。”
“明天一早,你隨我回江州,我會治好你的病,讓你和你的妹妹團聚。”
李嬋點頭:“那就多謝了。”
薄玉潯踩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走到門口時,身形猛然一晃,栽倒在地。
“少爺……。”懷青撕心裂肺的撲過去。
明鏡起身走過去,檢查了一下說道:“沒什麼大礙,急火攻心引起的一時休克,休息一下就好。”
江瑾辰走過來主動背起薄玉潯走了,懷青看到他皺了皺眉,沒說什麼跟著一起走了。
明鏡要離開時,看到地上掉了一個錦繡的香囊,她撿起來,鬼使神差般打開了束繩口,裡邊是一枚小巧精致的銀鎖。
在四集鎮的時候,銀鎖被徐劍摔壞了,明鏡送去吳師傅那裡修複,後來被夜鷹拿走,明鏡又從夜鷹手裡拿回來,還給了薄玉潯。
明鏡手指摸索著上邊繁複的錘紋,夏雪兩個字在燈光下是那麼的刺眼。
李嬋一個箭步衝過來,目光犀利的盯著明鏡手裡的銀鎖,神情頗為激動,“就是它就是它,當年蘇小姐交給孩子的就是這枚銀鎖,一模一樣啊,你果然就是蘇小姐的孩子。”
李嬋猛然抓住明鏡的手,她就覺得這個孩子乍一見就十分的眼熟,她的眉眼沒有一處像蘇小姐的,但就是覺得跟蘇小姐很像,見到這枚一模一樣的銀鎖,她幾乎可以確定了。
“你說自己十八歲,不對,是收養你的人撒了謊,你今年十四歲,你就是蘇小姐和薄先生的女兒啊,你快跟我去見薄先生,薄先生一定會非常開心的。”
李嬋拉著她就走。
少女卻站著一動不動。
李嬋眼神困惑的扭頭,少女靜靜的站在那裡,一半的臉龐攏在燈光之外的陰影中,導致她看不清那雙眼睛。
不知道為什麼,李嬋忽然覺的有點冷。
麵前的少女實在太過冷靜了,渾身透著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神秘,她仿佛對自己的身世毫無興趣,即使有可能麵對潑天的富貴,依舊無動於衷。
這太反常了。
“你認錯了。”少女的聲音比夜風還要寒涼。
她把銀鎖放到李嬋手裡,“你仔細看看,這是屬於蘇小姐的銀鎖。”
李嬋狐疑的低頭,就著燈光看清了銀鎖正麵刻著的兩個小字。
夏雪。
李嬋喃喃道:“蘇小姐跟我提過的,她的父親一共造了四個銀鎖,好像是出自一副古畫上的題詩,她的真名叫夏雪,銀鎖上刻的也是夏雪,剩下的一枚父親給了她,上邊刻的是寒雨,她說要送給自己的孩子……。”
李嬋頗為遺憾,“你真的不是蘇小姐和薄先生的女兒嗎?”
良久沒有等到回應,李嬋下意識抬頭,就看到麵前的少女似乎陷入了一種怔忪的情緒之中,很久很久以後,她用一種很輕很輕的聲音問道:“寒雨?”
“是啊寒雨,那枚銀鎖我見過,是蘇小姐親手塞進孩子的繈褓中的,隻要找到那枚刻寒雨的銀鎖,就能找到孩子了。”
李嬋真的覺得很遺憾,隻有這樣的孩子才配得上那樣風華絕代的父母啊,為什麼她不是呢?
少女輕輕垂下了腦袋,眼神裡有些什麼東西在黑暗中翻湧。
李嬋眯起眼睛,“其實僅憑銀鎖還不能確定孩子的身份,畢竟銀鎖丟了可以被人撿去,但身上的印記卻是無論如何也消失不了的。”
明鏡從她手中拿過銀鎖,重新放入香囊中,淡淡的說道:“這些秘密你應該親口告訴舅舅,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話落轉身離開。
李嬋盯著少女走遠的背影,直覺告訴她,一定有問題。
——
明鏡守在薄玉潯的床前,靜靜的看著男人的睡顏。
睡夢中,他依舊很不安。
明鏡卻並沒有製止噩夢的蔓延,她知道對薄玉潯來說,即使是噩夢,隻要能見到那個人,他也是心甘情願的。
明鏡手裡摩挲著銀鎖,眼神飄遠,也不知在想什麼。
過了很久,她伏在薄玉潯的床前睡著了。
薄玉潯猛然睜眼,茫然的盯著天花板,過了好半晌才回神。
他的喉間發出一聲漫長的歎息。
天已經亮了,他的心卻猶如沉入了黑暗的深淵,被萬古的寒冰浸泡著。
尋找了那麼久,卻是一個香消玉殞的結局。
阿雪,你當時該有多絕望呢?
下輩子,我一定要找到你,我們再也不分開。
本想隨你而去,但我不能留我們的女兒孤零零的活在這世上,我要找到她,告訴她她的身世,讓她知道她有一個偉大的母親,等我安排好一切,我就去找你,一定不讓你等太久。
薄玉潯收斂起悲傷的情緒,渾身再次充滿了力量,有了希望,人也就緩過了那口氣。
一扭頭,才發現床邊伏著一個女孩。
她看起來累極了,陷入沉沉的睡夢中,濃密的睫羽猶如一把小扇子,擋住了灑進來的陽光,漆黑如錦緞般的頭發散落在鬢邊,映的小臉如巴掌般精巧。
薄玉潯露出一抹笑。
如果明鏡就是她和阿雪的女兒該多好啊。
這個想法讓他自己都吃了一驚,這太對不起妹妹了,明鏡是小妹的女兒,他怎能有這樣自私的想法。
少女睫羽微顫,終於醒了過來,她抬頭,看到盯著她的薄玉潯,很自然的起身:“舅舅,你終於醒了,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薄玉潯為自己剛剛自私的想法而自責,神情略有些不自然,“沒事,真是個孝順孩子。”
薄玉潯掀開被子下床:“我準備今天帶李嬋回江州,你跟我們一起回去吧?”
明鏡搖頭:“這恐怕不行,我留在島上還有很重要的事,不過舅舅,您不用為我擔心,我有分寸,還是找表妹的事情更為重要,隻是我恐怕出不上力了。”
她把銀鎖還給薄玉潯:“這是昨晚你暈倒的時候掉下的,收好吧,彆再丟了。”
薄玉潯接過來,貼身收好,見明鏡下定了決心,也就不再勸了。
懷青得知明鏡不會離開,便也決定留了下來。
薄玉潯是肯定要回江州尋找女兒的,這是目前的當務之急,還有李嬋的病,也是不能拖了,但是懷青想要留下來,借助這些海匪的力量在附近的海島尋找蘇音慈的蹤跡,即使希望渺茫,她也要試一試。
明鏡自然不會拒絕她。
這天早上吃過飯,薄玉潯和明鏡在海邊分彆,薄玉潯便帶著李嬋踏上了回江州的船。
李嬋站在甲板上,望著海邊的人漸漸變成一個小點。
“你現在的身體不能吹風,跟我進來吧。”薄玉潯對她說道。
“薄先生的這位外甥女真是極為優秀,真想知道她的母親是什麼樣人。”
薄玉潯眼神染上一抹愁緒,望著明鏡越來越小的身影,歎氣:“說起來我這個妹妹,也是極為命苦。”
“路途遙遠,不如薄先生就給我講個故事,作個無聊的打發吧。”李嬋露出極為感興趣的樣子。
薄玉潯對李嬋是懷著極大的感恩之心的,他本就重情重義,對她的要求自然不會拒絕,何況小妹的人生跌宕起伏,卻幾乎無人所知,麵前的人,就是一個極好的傾訴對象。
也隻有她、在經曆了這麼多苦難之後,才能對小妹的人生共情吧。
果不其然,李嬋在聽了薄玉潯的故事後,對那個未曾謀麵的女子滿心憐惜。
“命運似乎對待優秀的女子,總是格外苛刻,紅顏薄命,真是她們一生的寫照。”李嬋感慨道。
話鋒一轉,她問道:“你說明鏡是出家人,是白頭山上的寂月庵嗎?”
薄玉潯點頭:“是的,我這個外甥女命也是苦的很,我對她們母女的虧欠太多了,她本該有一個正常的童年的……。”
要不是自小在庵堂長大,耳濡目染,修佛修的無情無欲,他真怕這孩子哪天真的徹底出家了。
薄玉潯一個從來不迷信的人也忍不住懷疑了,是不是他們薄家的風水真的有問題,怎麼薄家的女孩命運都這樣的不好。
李嬋眸光微閃,喃喃道:“這世間怎麼會有這麼巧合的事?”
薄玉潯沒有聽清,“你說什麼?”
李嬋看了眼薄玉潯,見他似乎從來沒有懷疑過,不僅覺得男人神經真的很大條,罷了,還是先去四季鎮找楊嬸吧,從她嘴裡一定能知道孩子的下落。,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