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
涼亭。
風從湖麵吹拂而來,吹起涼亭卷起的珠簾。
俞姝獨自一人留下來繼續吃飯。
腹中小兒翻來覆去,俞姝總覺得這孩子同他父親似乎心連著心,那位五爺不快,他也跟著鬨騰起來。
俞姝低頭細撫肚子,但小兒絲毫沒有停下鬨騰的意思,好像讓俞姝不要吃下去了,去尋他氣走了的爹。
俞姝看著肚子,靜默著不說話,那腹中小兒又翻騰了兩下,似乎感到了她的心意,也不再動了。
隻是俞姝這飯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默默吹著涼亭裡的風。
*
詹五爺垂眸走在返回書房的路上。
男人起初走得極快,後來腳步慢了下來。
天空陰沉沉的,積雲裡壓著將下未下的雨。
方才那蒙州知府送來的丫鬟固然讓他生氣,但阿姝的態度,也像一根針一般,就在那不經意之間,冷不丁地戳到了他。
男人心頭細細麻麻的刺痛感蔓延開來。
他曉得從前,她對他總是提防而冷淡的,但是自從離京之後,一切都開始變化,阿姝在他麵前性情開朗許多,對他的心意也明了了許多。
他想世間幸事不過是枕邊人,與自己一心一意罷了。
這樣的事情,放在從前是他不敢奢求的,但放到眼下,他卻想要的更多。
可越想要的,越得不到。
五爺心頭又有針紮的感覺漫過來。
他不由地停下腳步向後看去,沒有人跟上來。
他徹底失了期盼,返回了外院書房。
跟上來的隻有文澤,文澤有點被他嚇到了,“五爺......還吃飯嗎?”
男人垂著眸子,毫無心情地翻動著書案上的折子,半晌道了一句。
“倒酒來。”
文澤驚到了。
今日姨娘沒說什麼吧?
五爺怎麼又......
從前,文澤還能找穆行州參謀一下,今日卻隻能默默端了酒上來。
五爺酒量不淺,但今晚不知怎麼,半瓶酒下了肚,竟然一手支頭,閉起了眼睛。
文澤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
他在書房門口打轉,尋思著要不要尋姨娘。
不然他也沒有旁的辦法了。
他門,正好有人走過來。
那人穿著艾青色的衣衫,文澤心下一跳,激動道,“姨娘來了?”
可他上前兩步,愣在了那裡。
“秀淡姑娘?”
秀淡麵不改色,和善地同文澤笑笑,“我端了解酒湯,過來給五爺。”
文澤下意識覺得不妥。
但秀淡和梨娘子一樣,都是夫人派來的人。
文澤隻是個小廝,斷沒有擋著夫人派來的人的道理。
但他還是道了句,“小的端給五爺便是,天色不早了,姑娘回吧。”
然而秀淡笑著看了他一眼,“伺候主子是我的本分,也是夫人臨行前囑咐的。”
這話一,文澤不敢再反駁。
秀淡抬腳進了書房。
*
整整一晚,俞姝腹中鬨騰不停。
連薑蒲、薛薇看著她動彈不停的肚子,都忍不住道,“姨娘會不會不舒服?”
俞姝倒沒覺得不舒服,隻是這般動彈,令人坐臥不定。
她先讓薑蒲念了幾段床頭放著的話本子,平日五爺讀這些,小兒都是安靜聽著的。
可今日,彆說薑蒲念書了,恐怕就是念清心決,都沒用了。
薑蒲問,“這是怎麼了?”
俞姝沒回答,似有所感地起了身,讓薑蒲扶著自己,一路往外院的書房而去。
月亮躲在雲層後麵,暗淡的月光偶爾落下兩縷,俞姝什麼都看不見,雲層卻有小雨滴落了下來,落在了她眉間。
“姨娘,好像要下雨了。”
俞姝“嗯”了一聲,腹中小兒還在動彈,她撫著肚子,“那就快些走吧。”
兩人很快到了外院,到了書房門外的時候,同守在外麵的文澤遇上了。
文澤這次可沒再看花眼,確實是他期盼著的韓姨娘來了,但......秀淡前腳端著解酒湯進去了。
文澤尷尬地上前,“姨娘怎麼這會來了?快下雨了。”
俞姝說無妨,越過文澤往書房裡看去。
可惜她眼睛在這夜色下,又沒了功用,什麼都瞧不見。
反而是薑蒲一眼看見了書房裡的秀淡。
秀淡正穿著姨娘常穿的顏色,甚至手腕上還帶了與俞姝仿佛的玉鐲。
俞姝眼睛不好,可做丫鬟的卻看得清楚,連薛薇都不止一次說過,“秀淡怎麼在學姨娘似得,我好幾次看花了眼。”
可秀淡是夫人派來的人,誰敢說什麼?
但眼下,秀淡趁著五爺醉酒,竟然進了書房。
薑蒲和文澤兩個人相互看向了對方,都不知該怎麼辦。
是說給姨娘,讓姨娘阻止什麼,還是什麼都不說,勸姨娘回去?
兩人都不開口,俞姝敏銳地察覺了兩人的奇怪氣氛。
然而書房裡的人還沒有察覺。
詹五爺支著額頭瞌睡,秀淡端著湯盅坐了下來。
“五爺。”她輕聲喚。
聲音溫溫淡淡,恰到好處。
男人迷迷糊糊之間,抬起了頭來。
而這聲一,房外的俞姝也聽到了。
薑蒲和文澤都小心地看住了她,而她半垂了眼眸,像入定了一樣,神情未變。
房中酒氣漫了來。
五爺在迷蒙之中,看到了身邊人的衣袖,素色繡淺花的袖口,正是他的阿姝常穿的衣衫。
男人在這一瞬,抬起了手。
秀淡心頭快跳了起來。
這麼多天,她一直留意著韓姨娘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
宴夫人派她來的目的,不是旁的,正是讓她變成第二個韓姨娘。
可在此刻,房外有鳥兒叫了一聲,從庭院上空掠過。
秀淡眼角驀然看到了庭院裡的人。
韓姨娘竟然來了,竟然就站在院子裡,“看”著她!
她驚嚇到了,差點抽回了手,但她又很快回過神來。
若是此時,五爺的手落下,覆在她手上......以她這些天琢磨來的韓姨娘的性子,韓姨娘定然不動聲色地離開了。
這是不是,正是她的機會?
秀淡心跳快了起來,可五爺的手遲遲沒有落下,反而半睜著眼睛,反複看向他的衣袖。
秀淡隻怕他瞧來端倪。
她雖然能模仿韓姨娘穿著的顏色,卻並不能明目張膽地穿韓姨娘一樣的衣裳。
秀淡緊張極了,她隻覺此機不可再錯過,忍不住向前伸了手,徑直伸到了五爺臉前,抬了起來。
她盼著五爺握住她的手,心跳如雷。
院外的三個人,隻有兩個瞧得見,薑蒲反反複複地看向房裡,又看向自己的姨娘,而姨娘依然安靜站著,好像在等什麼一樣。
就在這時,秀淡再次忍不住低低喚了一聲,“五爺。”
這一聲落下,男人突然睜開了眼睛。
他眼眸中睡夢裡的迷蒙瞬間退去,突然看住了秀淡。
男人眸色陡然冷厲。
“你怎在此?”
就在剛才此女再聲之前,他還以為是阿姝來了。
但他現在知道了,不是阿姝。
他的阿姝怎麼會上趕著來關心他呢?
他哪有這般福分?
他冷眼看著秀淡。
秀淡先是驚呆了,不知道為何五爺就醒了,而後連忙退開了身去,倉皇跪在了地上。
“奴婢、奴婢是來給五爺送醒酒湯的!”
五爺冷笑,“那你又為何會坐在我身邊?”
秀淡抖若篩糠。
五爺眯著眼睛看了她幾息。
“滾下去!”
秀淡驚壞了,在這聲裡眼眶發紅,匆忙退了下去。
隻是當她了書房到了庭院的時候,再次看到了韓姨娘。
連好脾氣的薑蒲都皺了眉看著她,而韓姨娘臉色依然沒有任何變化。
她卻越發無地自容,而韓姨娘平靜依舊。
她瞬間知道了,為何五爺突然清醒看破了她。
若是韓姨娘,怎麼可能會主動把手送過去,又急切地去喚五爺呢?
秀淡不敢多思,跑了下去。
房中的五爺背著身子,疲憊地看著桌上的酒,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
但就在酒要送到嘴邊一口飲儘的時候,房外突然又有人喚了一聲。
“五爺。”
五爺心下一跳,訝然轉頭向外看去。
濃重的夜色裡,有人安靜立在庭院裡,她穿著他熟悉的竹青色的衣裳,眸色帶著淺淡的笑意。
“五爺,少喝酒。”
男人在這一瞬,顧不得驚訝了,兩步跨了門去。
文澤和薑蒲都退了下去,庭院裡頓時隻剩下他和院中的女子。
她微微抬了手臂,男人一步上前握住了她微涼的手。
“你怎麼來了?我以為你不會來......”
男人的聲音驚喜中有些發悶,俞姝聽著,有種說不的感覺。
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麼來了,或許,是這腹中小兒實在太不安實了。
她微微用力回應了男人掌心的力道。
“我若是不來,五爺是準備宿醉麼?”
俞姝說著,另一隻手在鼻尖扇了扇風,不悅地皺了眉。
男人瞧著立時後悔了起來,他站到了下風口,低聲道,“是我不該喝酒,阿姝彆生氣。”
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快道了歉。
俞姝聽著心,裡那種說不的感覺,越發濃重了幾分。
腹中小兒在這時,又踹了她一腳,然後翻了個身,好像心滿意足似得,睡覺去了。
俞姝無奈又好笑地搖了搖頭。
酒氣從房中溢了來,在暑熱的天氣裡,散發著迷人的香氣。
五爺想,他起初,真的以為秀淡就是他的阿姝。
他想他幸虧反應了過來,若是阿姝瞧見他犯迷糊,握了秀淡的手,眼下又是什麼光景?
他在這個問題裡,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他看向俞姝,“你明明到了庭院裡,瞧不妥之處,怎麼不提醒我?”
他仔細看著她,手下用力握緊,“實話實說。”
【中章】
俞姝在他的目光裡低低發笑,隻是心裡默默歎了口氣。
她是攔不住秀淡的,就算不是秀淡,也會有旁人,而她有什麼立場阻攔呢......
她不會同他實話實說,隻能笑著道,“我總得瞧瞧五爺能不能辨真假。”
五爺語塞,“若是不能呢?”
俞姝笑起來,“那我攔了也沒用不是麼?”
“你這小娘子......”
男人也不知該氣還是該笑了。
“小心思忒般多,連你自己的夫君,都要先試煉一番。”
俞姝輕笑,轉了身往回走。
五爺心中的煩悶之氣,也在這一刻一呼而。
他手下握著身邊的人。
她從來都不會對他有什麼“期盼”和“要求”,仿佛他來了她會開心,他走了她也不會難過。
這樣的認知,讓五爺心裡有點說不的酸。
但她性子如此,確實和旁人都不一樣,他又怎麼好過多要求?
他是想不明白,她為何會有這樣奇怪的性子,但,隻要她在他身邊,在這紛亂的世間,他們和他們的孩子始終在一起,他便也沒必要過多琢磨了。
罷了......
兩人牽著手往回走,又在半路的時候,雲層持不住雨滴的力道,叮叮咚咚地落下許多大雨珠來。
“呀,下雨了!”
五爺護著俞姝,俞姝護著腹中小兒,在雨裡逃也似地回了內院。
下晌的時候,內院的仆婦都聽說五爺同姨娘鬨得不愉快了,到了晚間,所有人又都曉得他們和好了。
包括梨娘子和秀淡。
梨娘子輕輕歎了口氣,秀淡紅了眼睛。
“娘子,我該怎麼辦?”
雨滴叮叮咚咚地落下,過了一陣又開始霹雷喝閃起來。
梨娘子歎氣。
她亦不知道該怎麼辦。
五爺不是重女色的人,又滿心滿眼都是韓姨娘,五爺對姨娘上心的程度,遠非她們來之前所想。
如今五爺和姨娘都對秀淡有了防備,隻怕秀淡練得與韓姨娘再一模一樣,五爺也能一眼辨真偽。
梨娘子抽了帕子給秀淡,“我曉得你儘力了,實在不成,回京之後,我跟夫人仔細說說。”
秀淡卻在這話裡,眼淚落得更急了。
她搖了搖頭,“不成的不成的......”
梨娘子訝然,不知道秀淡所言是什麼意思。
秀淡本不是國公府的人,是某日突然被領進府裡來的。
“你沒有牽掛,又怕什麼,最多被罰去莊子上做粗使的活......”
梨娘子勸她,“五爺的姨娘不是什麼人都能做的,不然也不會至今隻有韓姨娘一人了,想來夫人也不會太苛求你。”
梨娘子是老夫人的陪房,後來老夫人做主嫁給了夫人的陪房。
她嫁人之後三年抱兩,之後又陸續生了兩個孩子,孩子們各個養得壯實。
可孩子一多,總有顧不過來的時候,她家大哥兒突然落水,雖然被救了上來,但病了起來。
她請了幾個大夫都不成,求到了夫人處,夫人答應幫她請京城裡的好大夫給孩子看病,但她必須要來替周嬤嬤照看韓姨娘,不能讓韓姨娘有一點點閃失。
沒等孩子看上大夫,她就離京而來。
她想她必須得把差事做好,不為旁的,為了孩子。
但是秀淡就不一樣。
秀淡在府裡又沒有牽掛,怕什麼呢?
梨娘子勸了她,可她還是哭著搖頭。
梨娘子不由地問,“那你準備怎麼辦?”
她壓低了聲音,“莫要似周嬤嬤那般......”
周嬤嬤是怎麼死的,她們都知道。
從前周嬤嬤在府裡可是夫人麵前最得力的老人,眼看著就要府榮養了,怎麼就了這麼大的岔子?
罪是周嬤嬤自己犯的,又不是五爺和韓姨娘給她設的套。
她是怎麼就敢如此膽大包天,又是覺得有誰做依仗,才能違抗軍規、衝撞主子?
梨娘子不敢細思,她隻盼韓姨娘安安穩穩地回京,她就能回莊子上看自己的孩子了。
她勸秀淡的話,最多也就到了這裡。
若是秀淡非要拚一個前程,她也不能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