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把她的乖孫媳婦嚇走,她可沒處哭去。
於是老人一邊愛不釋手地把玩著蘭因那雙好看又柔軟的手,一邊也不全是睜眼說瞎話的與人說道:“你好不容易脫離苦海,我自然高興。”
原來是因為這個。
蘭因卻是信了,她柔聲與人說,“讓您操心了。”想了想,她還是把齊豫白做的那些事與人說了一遭,最後落下一句,“我原本沒想著麻煩兄長。”
齊老夫人卻一點都不意外,反而說道:“他幫你是應該。”
蘭因聽聞此話,卻隻想搖頭,這世上哪有什麼應該不應該的,就連至親都有不顧你死活的時候,便是夫妻,也有大難臨頭各自飛的,何況她和齊豫白還不算熟悉。
她還欲說話,齊老夫人卻仿佛知道她想說什麼一般。
她讓衛媽媽領著其他人先退下,等她們走後,她握著蘭因的手,第一次放低嗓音,語重心長地與她說道:“因因,你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太客氣了些。”
看著蘭因怔忡的眉目,齊老夫人並未停下,而是繼續與人說道:“客氣放在外人那邊是好事,可放在家人這,難免有些傷人。”
“齊祖母是真的喜歡你,也是真的拿你當自己的孩子看。”
她這話並不假,即便沒有齊豫白這層關係,她也是真心拿顧蘭因當自己孫女看的,所以她才更加不希望她總是這般客氣,仿佛這世間的溫情人暖都與她無關,她隻是一個局外人。
知道她的原因和心結所在,老人並不生氣,反而有些心疼,她抬起略顯粗糙和溝壑的手,看著微微怔神的蘭因,輕柔又愛憐地撫摸她的頭,而後放軟嗓音與她說道:“齊祖母希望你能真的放下所有的戒備,拿我和豫白當你的家人,你可以對我們展露所有的情緒,也可以和我們說所有你不能與外人說道的話。”
老人的聲音很溫柔,神情也很慈祥,可蘭因卻第一次在她麵前沉默了。
她在人情場中長袖善舞,在宴會場上左右逢源,這麼多年,幾乎沒有她接不了的話,可在老人這一片慈愛溫柔的注視和包容下,她卻一個字都吐不出。
顧蘭因知道自己的毛病,小時候的經曆讓她很難把自己的真心交付出去,她習慣了走一步看三步,也習慣了事先把所有不好的結局都考慮到,就像蕭業,她不是沒有愛過他,但當初她察覺到了蕭業的推諉以及他對顧情的留情後,她便立刻把所有交付出去的情意都收了回來,仿佛隻要提前收回,不去期待,就不會受傷……
這麼多年,她一直都是這樣過下來的。
她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的,與其從滿懷期待到支離破碎,最後鬨得一地雞毛不好收場,倒不如一開始都不要過多期待。
可麵前老人的目光實在太過溫柔,溫柔得讓蘭因根本無法拒絕。
也舍不得拒絕。
顧蘭因也是這個時候才發現,原來她的內心竟然還是期盼著有人能毫無保留地疼愛她,憐惜她,相信她……明明曾經受過那麼多傷,明明已經經曆過那麼多次失望,明明一次次告訴自己學聰明些,不要再陷進去了,可隻要有人對她溫柔一些,她還是會義無反顧地一頭紮進去。
於是——
她在老人殷切的注視下,點了點頭,她啞著嗓音說,“……好。”
她沒有辦法保證自己能夠向他們展露她所有真實的模樣,但她會試著讓自己不再那麼戒備,不再那麼抗拒去接受他們的好意,她願意真實的且真心的同樣把溫柔回饋給他們。
而這一次,不僅僅是因為齊豫白曾經救過她。
“好了,不哭了。”齊老夫人握著帕子,動作憐惜地替蘭因抹著眼淚。
蘭因也是聽她說才知道自己竟然哭了,她有些怔愕,抬手摸到自己臉上,果然一片濕潤,有多久不曾哭過了,她自己都記不清了。
恍惚間最近的那次還是她十三歲那一年,外祖母讓她回家去。
她知道外祖母這麼做的用意,她終究是長興侯府的嫡長女,日後出嫁她出的是長興侯府的大門,她不可能一輩子待在金陵,她總要回家,總要和家裡人打好關係,可即使清楚,她還是舍不得外祖母,於是在下人們都退出門外的時候,她伏在外祖母的膝上無聲哭了一場。
蘭因正要說話。
簾子卻在這個時候被人打了起來,齊豫白穿著一身青色常服走了進來,看到蘭因雙目殷紅,明顯哭過一場,他腳步一頓,就連眉心都在這一刻聚攏成了山峰,“怎麼回事?”
“為什麼哭?”他問蘭因。
蘭因也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進來,她還有一滴眼淚掛在濃睫上,因為看到他出現的怔愕,眼睫微微一顫,眼淚便這麼掉了下來。自從搬到金陵後,她就不習慣讓彆人看到自己哭了,尤其這人還是個男人……蘭因後知後覺的,臉忽然變得有些紅,心裡也盈起了一抹不好意思,她不敢去看齊豫白,隻能低著頭,輕聲說,“沒事。”
可齊豫白卻沒有因為這“沒事”兩字而寬心,他仍看著她,皺著眉,抿著唇。
屋中燈火如晝。
兩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都低著頭,倒把齊老夫人給忽視了。
被忽視的齊老夫人也不生氣,隻是看著自家孫兒那副少見的模樣,又是驚訝又是好笑,昨晚告誡她的時候倒是頭頭是道,什麼彆讓因因察覺了,可如今她冷眼旁觀,就她孫兒這副樣子,不被察覺就怪了。
還是得她出馬。
“我和你妹妹在聊小時候的事,你怎麼進來也不讓人傳一聲?”齊老夫人一麵沒好氣地瞪了齊豫白一眼,一麵去握蘭因的手,與她說,“彆理他。”
齊豫白被她一瞪,情緒倒是也收斂了一些。
他沒再一直盯著蘭因看,隻是眼中那抹深沉依舊還在,偶爾看向蘭因時,他還是會忍不住抿緊唇線。
他不喜歡她哭。
蘭因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她隻是察覺到身上那抹壓迫人的氣勢沒了之後,悄悄鬆了口氣。
時雨說的沒錯,這位齊大人身上的氣勢的確駭人,根本不像這個年紀的人。
……
這天晚上吃飯的時候。
桌上大多還是蘭因喜歡吃的金陵菜,其中還有一道蘭因最喜歡的油燜蝦,她從前自己在家,停雲和時雨便會給她剝一大碗,可如今在齊府,齊家祖孫並不喜歡吃飯的時候身邊有人伺候,做什麼都是親力親為,蘭因自然也客隨主便,不想矯情。
可因此,那道她喜歡的油燜蝦,她卻不好碰了,她不喜歡吃飯的時候弄得手黏糊糊的。
齊老夫人瞧了一眼蘭因,又看了一眼對麵的齊豫白,見他看過來的目光就知道他是在等著她說話,可齊老夫人偏生不想這麼輕易地滿足他,她故意給蘭因夾了好幾筷子菜,與她說著話,直到看到對麵青年的薄唇都往下抿了,他這副模樣就跟小時候逼著他吃不喜歡的菜時一樣,她這才笑著跟齊豫白說道:“你閒著沒事就給你妹妹剝點蝦。”
蘭因原本正在吃菜,聽到這話卻是一愣。
“不用……”
她正要說話,卻見身邊青年已經放下筷子動手剝蝦了,又想到先前齊祖母說的那番話,她猶豫了一會到底是沒拒絕,在男人把蝦放到她碗中的時候,她輕輕與人道了謝。
想了想。
她看著男人麵前那一盤東坡豆腐,她不知道齊豫白喜歡什麼,但這麼多菜裡麵,他好像吃這道菜的次數更多些。
她來齊家這麼多天,給齊老夫人夾了許多菜,卻從未給齊豫白夾過一次。
如今看著身邊男人還在沉默地給她剝著蝦。
蘭因忽然也想對他好一些,她沒有猶豫,拿起一旁的公筷夾了一塊豆腐,而後放到了男人麵前的碗裡。她清楚看到男人在看到那塊豆腐時,麵上神情有些微滯,而後原本低著頭的男人忽然抬頭向她看來,不知道是不是蘭因的錯覺,亦或是屋中的燈火太過明亮,她仿佛看到男人漆黑的眼眸在這一瞬變得有些明亮。
就像暗黑夜裡,天上掛著的星辰。
他並未說話,蘭因卻感覺到了他此時的好心情,她原本懸著的那顆心也終於落到了實處,她還擔心他會不喜歡的。
看著他身上柔和的氣場,蘭因想,其實這位齊大人真的挺好相處的。
雖然少言寡語了一些,卻很讓人安心。
這樣的人無論是做家人還是朋友亦或是夫君,都會讓人很心安。
兩個晚輩的互動自然讓齊老夫人看得十分滿意,她一會看看蘭因,一會看看明顯要比平日高興許多的孫兒,看著般配的兩人,她恨不得兩人明日就能直接成親,但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太快,所以在屋中重新變得沉默後,她問蘭因,“戶部可有說什麼時候給回執?”
“傍晚時候,戶部來過人,說是已經從蕭家把和離文書拿過去了,不出意外的話明日就能拿到。”
她說著略作停頓後,又說了一句,“我打算明日親自去一趟。”
齊老夫人一聽這話就皺了眉,“那邊亂糟糟的,你去做什麼?讓底下的人跑一趟便是。”她不希望蘭因被人瞧見說閒話。
可蘭因心意已決,不會更改。
她正想和齊老夫人說話,卻聽一旁齊豫白說道:“我陪你去。”
蘭因一怔,側頭看去,便見齊豫白把最後一尾蝦放到她的碗中,而後握著帕子擦著手,看著她的眼睛與她說,“不必在乎彆人想怎麼,也不必去看彆人是怎麼看你的,你想去,我便陪你去。”
蘭因知道自己該拒絕的。
這件事已然麻煩他太多,怎能再讓他陪著她去那樣的地方?可看著齊豫白望著她的眼睛,看著那裡頭的浩瀚星辰,蘭因嘴裡那一句拒絕竟遲遲都未能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