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月野宙能做到。
諸伏景光臉貼著酒店地板上鋪著的廉價地毯上,短硬的化纖毛把他的臉磨得生疼,可這種細微的刺痛卻無法讓諸伏景光轉移注意力。
他的所有情緒和感知都留在了背後。
月野宙的身上。
長至腰際的銀白色長發因為月野宙的動作垂了下來,有一小部分碰到了身下人的臉頰和脖子,癢得厲害,洗發水的香味湧進鼻腔。而屬於月野宙的那雙淺色的澄澈眸子裡全是警惕和提防,唯獨看不到諸伏景光想看到的東西。
自己當初對阿宙做了那麼過分的事,還誤會了他那麼久,阿宙應該是恨自己的。
可是,為什麼他沒能看到恨呢?
這個認知讓諸伏景光整個人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想要從月野宙眼裡找到自己想看到的情緒。
“你是誰?”月野宙的聲音極冷,在初冬的夜裡也寒冷刺骨,聲音裡除了疑惑之外還有一絲威脅。
他看著諸伏景光的眼神裡沒有一絲驚訝和仇恨,甚至連激動都沒有,就是單純地看著陌生人,一個想要襲擊自己的陌生人。
諸伏景光怔怔地望著月野宙,半天沒能說出一句話,而月野宙的回答則是又加了幾分力道,“說話。”
直到這時,諸伏景光這才張了張嘴。
明明之前已經預想過了好幾個可能,想好了見到月野宙的時候自己要說什麼,可真的見到月野宙之後,自己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阿宙這是拒絕?
自己說的每一句話好像都是在狡辯,都是在加深對阿宙的傷害。
他要怎麼說呢?
對不起?
可是對不起有用嗎?能改變這一切嗎?
不能。
“我……”諸伏景光終於開口。
他看到月野宙這個反應,其實已經明白月野宙不想接受自己的道歉了,他對自己的態度就是對陌生人的態度,毫無特殊之處。
諸伏景光這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格外沙啞,從胸口蔓延而上的淡淡酸澀讓他緩了幾秒之後才說出剩下的話。
“過來看看。”
這個借口可笑極了,但到了這個時候隻能說出這些話。
月野宙的表情似乎有一些疑惑,似乎沒想明白諸伏景光為什麼會這麼說,隻是壓低了身子,湊得更近了些:“你不是晚上那個在大廳裡的人麼?”
諸伏景光遲疑著點頭,“是我。”
“所以呢,你半夜來我房間是為了什麼?”月野宙雖然這麼說,可他手上卻沒有放鬆,依舊壓製著諸伏景光,沒有鬆過一絲一毫。
“……你不認識我了嗎?”諸伏景光問道。
“我該認識你?”月野宙反問道。
我該認識你?
是這樣嗎?
諸伏景光咽了一口,他的胳膊被反剪背後,因為供血不足已經開始發麻了,後背壓著的重量也絕對不輕,可諸伏景光卻沒有反抗的意思,隻是手指抽動了幾下,最後又鬆開。
阿宙眼裡的陌生不似作假,就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就連鉗製自己的手和動作也絲毫不留情麵。
可這如果放在以前,阿宙在和自己切磋的時候絕對不會下這麼重的手,隻會點到為止,如果不小心下手重了還會自責自己沒有控製住。
就算是他們決裂的那個晚上也沒有——
他就是拒絕和自己相認。
也是,這太正常了,哪怕是諸伏景光自己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是自己遭遇了月野宙所經曆的那一切也會拒絕和他相認。
月野宙將對方的一切反應都看在眼裡,歪了歪頭,將因為姿勢原因滑到眼前擋住視線的頭發別到一邊,“不說的話我就報警了,讓警察來處理。”
“等下!”諸伏景光趕緊開口,“請不要報警。”
如果警察來,那這件事可就解釋不清楚了。
諸伏景光一時間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笑,但從月野宙口中聽到警察這個詞的時候他隻是搖頭。
明明阿宙他應該對警察失望的,可現在阿宙竟然還能提起報警。
是還對警察抱有好感依舊信任警察麼?
“那就說你為什麼要在半夜來我的房間,總不能是來偷東西的。”月野宙又問道。
“不是,我……”諸伏景光愣了一下。
他不知道該如何介紹自己的身份。
故友?
月野宙都擺明了不願意見自己,承認自己,現在甚至還以陌生人的身份和自己交涉。
擺明了是不願意和自己再扯上關係。
“我隻是……覺得你和我的一個朋友很像,所以沒忍住,抱歉。”諸伏景光猶豫了一下才說出這個借口,哪怕這個借口十分拙劣,根本無法讓人相信。
月野宙狐疑的看著諸伏景光:“你覺得我會相信嗎?如果我真的和你的朋友很像,那你當時就應該過來找我,而不是半夜闖入,我不喜歡彆人騙我。”
他說著,看向了剛才就被甩到一邊的吉他包。
這重量可不像是吉他,反而像是裝了很多見不得光的東西。
應該是槍械。
帶著槍來找自己,估計是想半夜給自己來一槍。
但說歸說,月野宙還真沒打算把諸伏景光送到警察那裡,畢竟諸伏景光現在應該還是臥底,如果他的身份暴露對所有人都沒有好處,可月野宙卻不想就這麼輕飄飄地放下。
“抱歉,我隻是……”諸伏景光解釋道,儘管他的解釋非常的徒勞,“我可以補償你,但是還希望你不要報警。”
“我無法相信你。”
“對不起。”
月野宙稍微放鬆了一下對諸伏景光的鉗製,他單手按住諸伏景光,右手則伸向了一邊的吉他包,想要看看他的吉他包裡麵有什麼,但諸伏景光卻瞳孔緊縮,趕緊說道:“不要動!”
這個包裡麵還有壓縮炸彈,還有偽裝起來的狙/擊/槍,如果被月野宙發現,那可就真的解釋不了了。
月野宙回頭望向諸伏景光,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止。
“你可是小偷,沒有資格阻止我,還是說你的包裡麵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抱歉!我騙了你!”諸伏景光隻能直說,“阿宙,我是特意來找你道歉的。”
他叫出月野宙的名字時十分忐忑,卻有一種大石即將落地的決絕。
自己都直接叫出了阿宙的名字,撕破了阿宙的偽裝,那麼阿宙會不會冷靜下來跟自己談談?
不管是死是活,都要好好談談才能夠解開心結,而之後,不管月野宙同不同意,他都會儘全力彌補。
他隻希望月野宙的眼裡有自己。
月野宙的手果然停了下來,隨後反手打開了燈。
暖黃色的燈光突然亮起,突如其來的光晃得人眼前發黑,諸伏景光下意識閉起了眼睛,卻發現月野宙壓在自己身上的重量消失。
月野宙從他身上站了起來。
被光線拉長的影子正好遮住了諸伏景光的臉,讓諸伏景光得以睜開眼睛,諸伏景光活動了一下已經僵硬的手臂,扶著地麵站了起來,將歪在地麵的吉他包拉了過來,重新背在身上。
這一次,在燈光下,他終於看清了月野宙的臉,他比月野宙要高小半頭,從這個角度看可以看到月野宙低垂的顫動的睫毛,還有耳朵上那枚小小的,紅色的痣。
諸伏景光發現自己看不透月野宙了。
“道歉?”月野宙是真的意外,“有什麼好道歉的?難道你欠了我的錢嗎?”
“……什麼?”諸伏景光好像沒聽懂月野宙的意思,“並不是欠錢,而是——”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即便自己叫出了月野宙的名字,可月野宙依舊用對待陌生人的態度對待自己。
這甚至不像是故意假裝,而是真的不認識。
“而是什麼?”月野宙追問道,“難道是我欠你錢?應該也不至於吧。”
諸伏景光扶著牆壁的手扣緊,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後背靠著玄關冰冷的牆壁,月野宙那好奇的視線讓諸伏景光有些難堪。
他有了個不得了的猜測。
難道月野宙……不記得了?
“我叫……綠川光。”他先是說出了自己的假名。
月野宙露出茫然之色。
“我們認識嗎?”
諸伏景光試探性地問:“那諸伏景光呢?”
月野宙更茫然了,“這又是誰?”
“我們以前是朋友。”諸伏景光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都想唾棄自己,可他的視線卻無法離開月野宙的臉,想要從月野宙的身上得到一個反饋。
哪怕月野宙露出一點厭惡或者是難過他都能證明月野宙是在假裝不認識自己。
可是他失望了。
月野宙對自己是純然地陌生,甚至聽到這個名字也僅僅隻是疑惑,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朋友嗎?抱歉,我完全不記得。”月野宙指著自己的後腦,“醫生說我這裡有個什麼血塊壓迫了神經導致我失憶了,醒來之前的記憶全都不記得。”
“失、失憶?”
“是吧,沒想到這種事情能發生在我身上。”月野宙感歎道,“不過既然說是我以前的朋友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呢?在我住院的時候你也沒來呢。”
“……對不起,我不知道。”諸伏景光低下頭,“我不知道。”
“我倒是無所謂,畢竟不記得了。”月野宙看著諸伏景光低垂的頭,看著他的發旋,“對了,你說對不起是為什麼?總不會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吧,搶了我的女朋友?還是其他的什麼?如果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根本不用過來找我道歉,還一副欠了我錢的樣子。”
諸伏景光隻是茫然地搖頭。
他該怎麼說呢?
說對不起害死了你,請你原諒我。
太無恥了。
諸伏景光隻覺得眼前出現了重影,月野宙的身影好像模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
他好像還穿著淡藍色的警校製服,站在樹蔭下笑意盈盈,但很快就變成了現在這個穿著常服的月野宙。
溫柔得不似真人。
“是……我沒相信你的解釋,誤會了你。”諸伏景光聽見自己這麼說,“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嗯?”月野宙有些奇怪這個很不好的事情是什麼。
他太好奇係統給自己安排得過去了,怎麼這些人好像欠了自己一樣。
“害死了你。”諸伏景光的聲音輕飄飄的。
月野宙一愣,扭頭打量著諸伏景光:“怎麼可能,不要開玩笑了。”
諸伏景光怎麼可能害死自己?
自己的□□強度是普通人幾十倍,一般人根本傷害不到自己。
或者說,如果不是自己主動求死,不會有任何人有得手的可能,就算是暗算自己,月野宙也能給自己博得一個生存的機會。
除非是近距離接觸到了爆炸,但這種情況非常少。
所以月野宙對諸伏景光說的話很不以為然。
“為什麼不可能?”諸伏景光反問道。
“因為我隻是個普通人啊。”月野宙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除非是出車禍,不然怎麼可能死來死去的,如果你是為了讓我忘記你半夜私闖的事情還是換個借口比較好。”
“我沒有。”
“可是你這話明顯就是在騙人,根本不可能發生。”
“為什麼不可能發生?”諸伏景光提高了聲音,“的確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你信我,如果不是我的話、如果不是我的話……”
諸伏景光的聲音漸漸低了,最後徹底消失。
“信你?可是你說的話完全沒有可信度,算了,今天的事情我不追究了,快點走吧,不然我真的要報警了哦。”月野宙對他揮了揮手,“這種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失憶了啊。
忘記了過去。
諸伏景光突然覺得自己心裡空了一塊,就好像努力維護的綺麗夢境終於要付之一炬,在看到月野宙那和往常無異的表情時,他這些年高高築起的空中樓閣終於失了根基,轟然倒塌。
諸伏景光想過很多可能。
他之前就想過如果月野宙還活著,知道了自己做的那些事之後會不會生氣,會不會埋怨自己。
也許月野宙不願意原諒自己,厭惡自己,憎恨自己,視自己如無物,每一個可能都想到了,每次被夢魘驚醒時他望著天花板都會茫然。
可諸伏景光完全沒想過月野宙會忘記。
忘記了那些灰暗的過去,忘記了一切,重新變回了月野宙自己最喜歡的樣子。
還是那個善良溫柔的月野宙。
其實這是好事。
諸伏景光不住地想著。
這是好事。
能夠忘記那麼痛苦的過去重新開始新生活是一件好事,自己該替他高興。
可是他怎麼會這麼難過呢?
那些過去,那些足以被銘記的過去,為什麼、為什麼會忘記?
他希望月野宙能夠逼問自己當初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不相信自己,大家不是好友嗎,信他一次能怎麼樣?
可是月野宙忘了。
那些藏在最深處的後悔和恐懼後知後覺地泛起了波瀾,頃刻間化為滔天巨浪徹底將諸伏景光卷入其中,無法呼吸。
月野宙就見諸伏景光突然蹲了下來,右手抓著胸口的衣服,好似喘不過氣來,他趕緊也蹲下/身,拍著他的後背,“你怎麼了?是哮喘犯了嗎?有藥嗎?要不要我給你叫救護車……”
月野宙焦急的聲音好似飄在雲端,聽不清,摸不見。
他已經許久沒有感受過月野宙的貼心和溫柔了。
這種親近簡直就像是偷來的。
溫柔是偷來的,觸碰是偷來的。
如果月野宙還有記憶,那他絕對不會管自己,更不會如此焦急。可月野宙忘了過去,所以月野宙對待自己這個“陌生人”會如此貼心,這份寬容,這份善意,好像都是他借著“失憶”這個名頭偷來的。
若是做錯了事,已經做好了被審判的準備,可臨到頭時卻發現得到審判的機會都沒有,那該多麼殘忍。
月野宙停在他身上的手,扶著自己的手,那焦急的話語,全都不應該是屬於自己的。
他到底在奢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