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兆說:“這是張相的親弟弟,張瑜。”
梁毫:“……”
梁毫瞬間噤了聲,慫的。
好在此時,秋月從裡麵出來,見到這僵持的一幕,又看了看那被禁軍攔住、始終不曾出劍傷人的漂亮少年,揚聲道:“陛下事先有口諭,不必攔張瑜。”
梁毫一揮手,侍衛紛紛讓開。
張瑜徑直望著秋月,“七娘她還好嗎?”
他帶婁平從京城趕來之後,隻知道裴朔帶人把婁平帶走了,隨後就不知道是何情況了,雖然總覺得哪裡怪怪的,但也並未深想。
隻是他當真信了,七娘因君後的死而傷心過度暈倒。
張瑜隻覺得心裡酸澀憋脹,怪不是滋味,有什麼衝上眼角,一時之間,竟全然忘了計較她是女帝的事。
() 秋月微微笑道:“陛下不礙事,禦前不得攜帶利器,小郎君若想見陛下,就把劍暫且交給他們保管,隨我來吧。”
張瑜反手收劍,把劍利落地遞給侍衛,大步跟著秋月進去。
後來,一直是張瑜守在薑青姝身邊。
禦前之人,除了秋月,其他人在此之前從未知曉張瑜的存在,陡然發現冒出來個這樣的少年,一個個都頗為驚異,悄悄觀察他,暗歎好一個俊俏小郎君。
秋月事先也僅僅隻是聽陛下提起過張瑜這個人、知道他曾寫過很多信給陛下,如今對他多有留意觀察,發現這少年對陛下幾乎是寸步不離,小心翼翼地守著她。
偶爾他困了,也隻是伏在一邊的桌子上歇息,時不時又突然驚醒,抬頭瞅她一眼,下巴擱在手臂上,烏溜溜的眼睛裡滿是迷茫,呆呆地望著她出神。
也不曾做什麼冒犯的舉動。
秋月見了,心道:這般滿心滿眼都是陛下的樣子,怪不得讓陛下對他這麼有耐心。
諸事未平,天子宜早日擺駕回京,薑青姝隻是歇息了幾個時辰便醒來下令,回京路上也近乎在昏睡,一直是張瑜守著她。
君後薨逝,是為國喪,滿城縞素,禁宴樂婚嫁,帝王罷朝二日,以示哀悼。
尚書右仆射謝臨自戕而死,謝氏全族被下獄,兵部尚書謝安韞尚待定罪處置,左右威衛造反,左威衛大將軍郜威已被斬殺,一時之間,朝廷之中空置了無數個機要官職,皆需要帝王來親自處理。
帝王卻身體不適,遲遲未起。
整個尚書省以張瑾一人馬首是瞻,張瑾又同時兼任中書令,門下省的鄭侍中年邁,諸多職權之內的事無暇兼顧,一時之間,二省大權近乎全部由張瑾包攬。
張相權勢至此,已令人心驚膽寒。
滿朝上下都重新開始思考日後如何為官站隊,甚至有不少曾經依附於謝黨的官員在思索效仿裴朔,還是去登張府拜訪巴結,但實際上,位居話題中心的張瑾,卻並未有其他人所想象的春風得意。
張瑾靜靜立在紫宸殿側門外,看著推門走出來的弟弟,眸色暗了一寸。
張瑜望著一身官服、氣質肅然的兄長,說:“七娘她……還沒睡醒。”
“她還好麼。”
“她太累了,又很傷心,阿兄彆打擾她。”
張瑾沉默,又直接問:“你是怎麼想的。”
“不知道。”
張瑜是真的不知道。
他望著這四周的飛簷鬥拱、朱漆玉柱,如此莊重威嚴的皇城,宛若盤踞的巨獸在高處俯視眾生,任何一處皆象征著萬人之上的權力地位,天下無人敢堂而皇之地站在這裡,隻能俯首叩拜。
而七娘,就是他們要拜的人。
張瑜不喜歡跟權力有關的一切,小的時候他在掖廷見過,醜陋、不堪、令人惡心,那些人趨炎附勢、捧高踩低,可以露出最醜惡的嘴臉。
他最討厭的地方就是皇宮,偏偏他在這世上唯一
親近信任的兩個人,都已經站在了這裡。
站在了最高貴的位置上。
他真的不知道。
張瑜緊緊抿住唇,睫羽顫了顫,喃喃說:“我現在……隻是想再陪七娘一會,或許我陪著她,她也不會多開心些……”
張瑾說:“她看到你,會高興些。”
“真的嗎?”
張瑜睜大眼睛望著他,張瑾已是最了解弟弟的人,卻也從未見過阿奚露出這樣茫然可憐的神情,好像一隻被人拋棄的小狗。
他沉默著上前,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親自幫他理了理有些散發的鬢發。
“嗯。”
少年微微偏頭,落睫注視著冰冷的地磚。
“阿兄和七娘認識很久了,對彼此很熟悉嗎?”
“……沒有。”
他們並不親近。
即使張瑾日日輔佐朝政在側,與她相處起來也根本不算和睦,她以前怕他,如今膽子大了,便又愛故意嗆他,還與他倔著作對。
他和小皇帝朝夕相對,卻遠遠比不過她和阿奚多日才見一麵。
偏生飽受噩夢折磨、至今不敢直視內心之人,還在安慰得到了最大偏愛的弟弟,張瑾的側顏被穿透窗欞的天光鍍上一層冷色,漆黑的雙目看似平靜無波,卻又像隱忍著什麼。
他平靜叮囑道:“阿奚,在這裡就彆叫七娘了,須改口叫陛下,行事不可逾距,以免落人口實。”
“嗯。”
“若陛下醒來,你見她也要行禮,不可莽撞。”
“嗯。”
“宮中不可舞刀弄槍,也不許隨意用輕功跳上屋簷,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許與彆人起衝突。”
“我知道了,我不會給阿兄添麻煩。”
張瑜輕聲答應著,神色愈發黯然,安靜得簡直不像往日那個酷愛上房揭瓦的少年。張瑾其實想讓阿奚先回府中,他本就是個活潑張揚的性子,皇宮這種地方不適合他。
但他舍不得走,也罷。
張瑾還有諸多事情要處理,便轉身離去,臨走時囑托梁毫與薛兆二人照看著阿奚,彆讓他捅出什麼簍子來。
薑青姝是申時醒來的。
她剛醒來,便下意識喚值守的宮人端杯水來,隻是剛咳了一聲,一隻手便唰地掀開簾子,少年急急忙忙地端一杯水湊了過來。
“七……陛下,喝水。”
薑青姝望定他,“你叫我什麼?”
少年望著她不吭聲,睫毛往下落了落,隻抿唇道:“水。”
她微微垂頭,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望著杯中的水有些出神,她頭一次聽阿奚叫她陛下,實在是渾身彆扭得很。
其實阿奚不必這麼生疏拘謹,隻是一個稱呼罷了,但他在南苑時還不曾改口,現在突然開始改口,更像是有誰提醒了他,讓他注意身份。
她便沒有再提稱呼的事,隻是抬手,又像以前那樣摸了摸他的頭。
張瑜僵了僵,垂著頭,乖乖地任她摸著腦袋。
“阿奚,謝謝你。”
“嗯。”
她望著他,語氣認真地說:“朕不是故意要瞞你的,隻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我知道。”
“雖然朕是皇帝,但也是你的七娘,所以不要哭喪著臉啦。”她輕輕捏了捏他的臉頰,少年沮喪的臉被她扯得有些滑稽,被迫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笑一個呀。”
少女眉眼彎彎。
可惜,這少年實在是笑不出來,眼角抽了抽,忍無可忍地扭過頭去,背對著她。
她伸手輕輕扯他的袖子,繼續騷擾:“阿奚?”
“……”
“阿奚阿奚阿奚……”她在他耳邊一疊聲喊,喊得他耳朵癢呼呼的。
“……彆鬨七娘。”
她見他終於自在了些,又不自覺地恢複了對她的稱呼,心裡放鬆下來,又自顧自笑道:“阿奚,朕還記得你以前總說,很討厭皇帝,朕那時就總是在想,萬一你知道朕是皇帝,會不會也討厭朕呀?阿奚這麼好,朕一點也不想被阿奚討厭。”
“我永遠都不會討厭你。”
少年眼尾抽動,隱隱有些泛紅,下頜緊緊繃著,忍了又忍,忽然回頭望著她:“就是很難過。”
“難過……什麼?”
“我再也娶不了七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