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能勇於割舍,需要的勇氣難以估量。
趙玉珩舍棄什麼,似乎從來不猶豫,自己的命也好,腹中的孩子、君後尊崇的地位、趙家子弟的責任,總是能毫不猶豫地割舍。
光明磊落,又問心無愧。
是以,行走於世至今,他乾乾淨淨,不曾沾染半分汙穢。
世人或貪婪膽怯、或能力不足,都無法擁有像他這樣的底氣。
裴朔也正是從他身上看出這一點,才動了救那孩子的想法,人生於世,總歸是要無愧於心、不忘初心,若非到了不可破的死局,皆不要選擇這樣極端又違心的做法。
以趙玉珩的身體,今後他再也不會有孩子。
那孩子也無辜。
裴朔不希望屬於至親的鮮血染上陛下的手,那是一雙乾淨的、仁慈的手,隻需要用來勵精圖治、造福百姓,更不希望將來終有一日,陛下會後悔做出這樣的決定。
所以,裴朔深思熟慮之後,還是勸了她。
薑青姝來探望趙玉珩,瞧見的便是已經野心影響力已經清零的他,她與他的初見還記憶猶新,那時他的身份後麵有很長的後綴,是誰之子,是誰之孫,皆清清楚楚。
現在都沒有了。
一介布衣,前塵儘滅。
薑青姝被他牽著手,跟著他進了屋子,屋內空蕩蕩的,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便彆無其他,她有些愕然地四處打量,說:“怎麼什麼都沒有,我再讓他們添置些東西來……”
“金玉堆砌不過虛有其表,這些已經足夠。”
他在床邊坐下,微微抬頭,望著站在麵前的她。
他眼睛微微一彎,清潤的雙眼好似月下湖水,清冽而溫柔,“七娘,坐過來。”
薑青姝低頭注視著他的眼睛,感受到他的掌心微微鬆開,滑到她的腕間,朝自己的方向輕輕拉拽。
她上前一步。
“坐到我的腿上來,好嗎?”他又問。
她又上前邁了一步,猶豫著側過身子,小心翼翼地坐過去,像是怕壓著生病的他不敢用力,他卻按著她的肩,輕聲在她耳側安撫。
“彆擔心。”
她漸漸放鬆下來。
“做得很好。”
她被表揚,抬眼望著他,他傾身吻了吻她的耳朵,又問:“嚇到你了麼。”
“……沒有。”
“隻是還想更親密些,在外頭讓人看到不好。”男人攬緊她的腰,微微抬頭,她可以看到他滾動的喉結,像是隱忍般地吸了一口氣,隨後手臂收緊了些,頭偏下來,又貼著她的臉頰,說:“瘦了很多。”
“還好。”
她含糊地應了一聲。
他淡哂一聲,“君後死了,你是不是在宮裡沒少哭?”
他話中帶了淡淡笑意,她有些赧然,隨後理直氣壯道:“趙家這麼麻煩,我需要裝樣子的時候當然要哭,但也不是要時時刻刻哭。”
“可我想七娘,想得哭了。”
“誒,你怎麼……”
他怎麼能一臉笑意地說這話?薑青姝用力捏了捏他的臉,可惡,怎麼捏都長得這麼好看?他垂睫定定地望著她,抬手握住她亂捏的手,十指交叉著握住。
他把她的手拉到跟前,冰涼的唇輕輕貼著她的手指。
……輕輕碰了碰。
她指尖癢癢的,睫毛因為癢意輕輕撲簌了一下,定定地望著他親吻手的動作,纏綿溫柔而愛不釋手。
她指腹微抬,在他的唇瓣間摩挲而過。
惹得他扯動唇角,笑了聲。
她說:“我看出你想我了。”
今日的他,簡直是對她親了又親,又是親耳朵又是親手指的,甜到發膩,真不像他。
她又認輸般地說:“其實我也很想你。”
從前他在的時候,其實和現在差不多,二人隻是隔三差五地見一次,最長的一次是快一個月未見,但他總歸是在那,永遠都在,她遇到任何煩心事都可以去見他,他總是很有耐心地聽著她說。
現在,鳳寧宮已經空了。
她再也不會去了。
斬斷留念和依賴,大概是走上無情帝王之路必須經曆的,薑青姝固然難過於離彆,並不會因此而沉湎其中,她很快就重新振作起來,又如常地上朝理政。
見到趙玉珩,反而是有些後知後覺的,突然就意識到,以後他真的不在身邊了。
他似是看透她在想什麼,眼角微動,低聲道:“七娘不再需要我了。”
“……”
她沉默。
可是不需要,才是最好的啊,他做了這麼多,差點連命都丟了,不是想讓她不需要他嗎?他又溫聲在她囑咐道:“以後我不在你身邊,你記得要按時吃飯,不許不睡覺,也不要太操勞,若是遇事不決,你身邊也有了可信之人,他們都能為你分憂。”
“麵對張瑾不要衝動,切勿與之針鋒相對。”
“若是趙家讓你頭疼,儘量以黨派之爭挾製,讓張瑾出麵,霍淩與元瑤你可以放心用,他們雖在趙府長大,卻是受我庇護才沒被趕走,與趙家聯係並不深。”
他交代仔細,又從枕頭下拿出早已寫好的名冊,“這是我所知一部分可用之人,這些人大多為武將,雖各有各的關係,秉性卻忠誠剛直,陛下僅需以明君姿態令他們信服,無須特意拉攏。”
薑青姝接過名冊,卻沒有看。
她抿唇看著他,“那你呢?”
“我隱居於山林,撫琴作畫,讀書練字,偶爾再想想七娘。”
“萬一我老是不來呢?”
那他隻好想一輩子。
趙玉珩沒有說話,握著她的手緊了緊,天光被窗欞割裂,映得他眸底的光清潤明亮,“不若,七娘送我一個信物,發簪或玉玨,令我睹物思人。”
薑青姝抬手想去拔發間的玉釵,指尖碰到釵子,頓了頓,卻又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