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奉王之名, 迎君侯入主陵。”
清清淡淡的嗓音, 順著風聲傳到殷宸耳邊。
殷宸站在霍風前麵, 像一頭護食的母豹子, 冷冰冰盯著對麵像冰俑一樣神情寡淡的呂釋之,扯了扯嘴唇,臉上卻沒有一絲動容:“原來你的王還活著啊。”
她的視線越過呂釋之, 定在他身後那些虎視眈眈的人傀身上,似笑非笑:“是你們呂家家學, 還是秦宮禮節,就是這麼邀請人的?”
呂釋之無機質的眼睛靜靜凝視著她,在他的眼中,劍靈的身影虛幻而飄渺, 卻蘊含著極為可怕的力量。
所以他沒有強來,而是垂首斂袖,用波瀾不驚的口吻繼續說:“君侯性命危在旦夕, 唯有陛下能救。”
殷宸笑了, 笑得鋒冷又猙獰。
“彆說得你家主子跟救世主一樣, 他變成這副模樣,還不都是始皇帝害的!”
殷宸指著呂釋之,整個人散發出劍一般凶煞鋒利的殺意:“比起被你們帶過去, 再次成為始皇帝貪婪**下的犧牲品,我倒是寧願他乾乾淨淨死在我手上,到時候我再徹底掀了這昆侖陵,看看那位尊貴無比的帝王能不能再從這雪山裡爬出來翻雲覆雨, 妄想他的長生道!”
呂釋之像是愣了一下,他身後的人傀也被劍靈的怒意氣場所懾,紛紛匍匐低頭,不敢前進半步。
呂釋之冰雪一般的容顏上,眉頭微微皺起。
“阿宸。”
但就在兩人對峙的時候,一道低沉的男聲從殷宸背後響起。
她轉過身,看見霍風撐著牆壁慢慢站起來,她趕忙扶住他,又去摸他的腦門和脖頸:“怎麼樣了?還難受嗎?”
“我好多了。”
霍風握住她的手,輕輕安撫了一句,側過臉,正與不知何時也看過來的呂釋之對上視線。
四目相對,霍風能清晰看見這位呂家貴子冰藍色的瞳仁中,隱藏在漠然之下的複雜和無奈。
有那麼一刻,霍風覺得呂釋之就像曾經的自己,無論心底所想,無論有什麼不甘和冤屈,都隻能無條件服從於那位帝王的命令,像一隻被命運綁住翅膀的鷹,任是如何掙紮,都逃不開宿命。
他抿了抿唇,卻說:“帶路吧。”
殷宸扶著他的手一緊,她緊緊盯著他,霍風握緊她的手,對著她有些無奈地笑:“總是要麵對的,彆怕,我在呢。”
就是因為有他在才怕,她自己又沒什麼怕的,始皇帝又能拿她這一把劍怎樣。
但是她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了,她沒有再反對,扶著他跟在呂釋之身後,順著甬道向前。
呂釋之引著他們一路前行,就像這死寂空間中飄蕩的幽魂,穿過數不勝數的機關、密道、墓室,看過各種獻祭的屍體、枯骨,尤其是最後幾座大門處,七扭八歪倒著土夫子和雇傭兵們尚未涼透的屍體,巨大的青銅獸首門上一個個交疊的血手印觸目驚心,顯然這門是用不知多少條命獻祭才生生撞開的。
人傀在門後止步,它們以無比恭敬而恐懼的姿態匍匐在地上,排著整齊的隊形,一頭又一頭慢慢僵化成石像。
呂釋之視若無睹,隻側身在旁邊,伸手邀請:“君侯,請。”
霍風咳了幾聲,一手握劍,一手牽住殷宸,兩人慢慢並肩邁入青銅門。
青銅門後,是一片無垠的白。
殷宸緩緩環視四周,眼睛裡一點點染上震撼的色彩。
她想象過很多次昆侖主陵裡會是什麼模樣,金碧輝煌?樸素清冷?不,都不是。
這是一片,被從內部生生挖開的雪山。
以冰層和琉璃覆頂,以冰玉為柱撐起高昂的穹頂,明媚燦爛的陽光透過穹頂打進來,照亮腳下剔透的冰層,在那下麵,能清晰看見數不清的被冰封的人體,男女老少,權貴平民,嬉笑怒罵,妝容形貌不一,它們被用秘法保留著生前最鮮活的姿態,像是仍在人間熱鬨繁華的街市生活一樣,叫賣、打尖、聊天、工作、打鬨...徐徐如生的模樣,仿佛下一刻就能從冰層中走出來。
殷宸看著,竟然一時失語。
霍風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握著她,以強勢而溫柔的力道牽引著她踩著這片人間縮影前行,直到他們看見前麵,數不清的、高大而枝葉繁茂的寄生樹,以及在它們中間,一座盤繞著的巨大的冰雕。
越是走近,越是覺得那冰雕巨大,甚至比它周圍撐起穹頂的柱子都更偉岸,它身上冰藍色的紋路,就像高山起伏的棱角,像川海曲折的波濤,是人類想象極致的恢弘壯麗。
那是一頭龍。
殷宸不知為什麼,突然覺得害怕。
她頓住腳,用力拽著霍風的手臂,她死死盯著他,一字一句:“始皇帝找到了龍。”
霍風也頓住,望著她,他說:“嗯。”
殷宸:“始皇帝窮儘一生追求長生,他傾舉國之力,詛咒了你的家族,找到了龍,鑄造了昆侖陵,讓無數強大莫測的術士把他的身體封印了這裡,而現在,他又叫你來。”
霍風看著她漸漸泛紅的眼角,他聽見她帶著近乎哭腔的聲音:“霍風,我不怕死,我甚至也不怕你死,但是我不想讓你再成為彆人的工具、彆人的奴仆,我不想看你委曲求全、不想看你不得解脫,霍風,我們走吧,我們不要解藥了,那不過是個釣魚的餌料,我們遠遠離開這裡,最起碼我們能自由自在的生活,等將來你死了,我也陪著你,我們——”
“阿宸。”
她越來越語無倫次的話語被男人輕柔地打斷,他深深凝望著她,問她:“阿宸,你信我嗎?”
殷宸驟然頓住。
她呆呆看著他,看著他慢慢微笑起來:“阿宸,我不會再讓你傷心,也不會再讓你受委屈。”
他說:“跟我走,今天,讓我們將這一切徹底了斷,從此以後,才是真正的自由。”
殷宸腦子空白一片,她不知道他哪裡來的自信,但是她的身體卻那麼誠實地跟上他,跟著他穿過枝繁葉茂的寄生樹林,冷靜地踩過那一地數不清的疊摞的屍骨。
在最儘頭靠近玉階的地方,他們看見了周家人和雇傭兵的屍體,這些曾經耀武揚威、幻想著無儘財富和長生的野心者們,就那麼七零八落地倒在這裡,臉上除了痛苦和猙獰,居然是一片茫然。
周宗成還活著。
他脊梁上生長的寄生樹歪歪斜斜,像是一棵畸形樹,所以吸收他血肉的速度也慢下來,留的他最後一口氣,他趴在地上,保持著掙紮著想往前爬的姿勢,艱難地仰著頭,望著高台上冰龍和冰龍口銜的玉棺,眼中儘是瘋狂的不甘。
“就差一點...就差一點...”
他喋喋不休地念叨著,語調越來越瘋癲,聲音卻越來越小,就在這時,他看見了攜手而來的殷宸霍風。
他一瞬間瞪大眼睛。
“你們怎麼沒事?!”他不敢置信地嘶吼,像瘋子一樣捶著地麵,背上樹枝搖曳,鮮血潑墨般噴湧,他隻怨毒地盯著那一對安然無恙的年輕男人:“你們怎麼還活著,你們憑什麼還活著...”
霍風在繞過他時,竟然頓了頓。
他低下頭,看著這個瀕死的靈魂,突然輕笑了一聲:“周宗成,你以為,那裡真的有你想要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