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茶在爬到一半的時候聽到了哭聲,越走近婦科所在的樓層,那哭聲越近,於是樓梯裡隻剩下薑茶的腳步聲和哭聲,當然也有一些同事的腳步聲,交雜在一起,無端地滲人。
薑茶在婦科下一層看到了發出哭聲的人,一個穿得像暴發戶的中年男人,捂著臉蹲在角落,薑茶見過他,護士說他是個孝順的兒子。
薑茶的腳步沒有停留,男人的哭聲也沒有停止,就像再正常不過的兩個陌生人一樣,他們在樓梯轉角處交錯而過。
第二天的時候,薑茶又瞧見他在走廊徘徊,他並非孤身一人,身後還跟著兩個膀大腰圓的壯年男人。
現在大家對於這種事情很警覺,這三人剛一到走廊,就有人去問他:“你找誰?”
男人掛著討好的笑,勾著身子:“我找田主任,她在嗎?”
他後麵跟著的那兩個男人像隨時要打架一樣往那一杵,醫生不敢大意,一麵去找主任,一麵聯係保衛處。
後來田主任來了,大家在辦公室裡繼續各做各事,薑茶聽見旁邊人說是子宮內膜癌,已是晚期,擴散到肺和腸子。
同事說:“農村老太太也不懂,早就絕經的年紀又流血,而且覺得丟人不願說,一直拖到有了症狀才來醫院。”
子宮內膜癌的早期症狀是不規則的□□流血,半年可發展至晚期,早中期可切子宮保命,若到了晚期癌細胞擴散到其他器官,便回天無術。
有人問:“我瞧見那兒子好幾回,所以他來找田主任有什麼事呢?”
“大約是後悔吧。”同事說:“聽說是個孝順的兒子,事事親力親為,若是早點發現,說不定母親能多活幾年。”
“不會要鬨吧?”有經驗的人說:“我看鬨的最多的就是這些看上去孝順的兒女了,平時不見多關心,等老人得了病送到醫院,一個個的,仿佛對我們發火就能表現他們的用心……”
“哎,通知保衛處了沒?”
“通知了。”
“出去幾個看看吧,田主任年紀大了,彆有什麼事。”
於是薑茶和孫嫣還有田主任組裡的一個醫生出去了,薑茶恰好聽見那男人問:“田主任,如果……如果我們早點來,我母親她能不能有救?”
田主任沉默了很久,薑茶從田主任被歲月爬滿皺紋的臉上看出了不忍。
男人說:“對不起,我知道我不該為難你們醫生,這個結果我們家屬心裡都有預期,但我就想問問,如果……如果早點到醫院來,我母親她……”
男人一邊說一邊哽咽。
田主任說:“你知道的,你母親得的這個是惡性腫瘤,本身就是不太好的情況,其實早來一些晚來一些……也很難說。”
田主任說謊了,薑茶她們都知道,其實早幾個月來,會是不同的結果。
薑茶看見男人聳立的肩膀瞬間放鬆了,他長長地歎了口氣,似笑似哭:“好,謝謝您——”他不住地和田主任道謝,十分頹然地轉身走了。
沒有衝突,也沒有糾紛。
後來薑茶才知道男人身後跟的那兩個是他兒子,患癌的老太太的孫子,雖然看著凶了一點,但確實沒鬨,下午就出院了。
男人的意思是:他不願再看母親受罪,不如讓母親在家過個好年。
從這一點上來說,他確實比天底下一部分兒女做得好多了。
同事說:“這世上多的是把父母扔在醫院不管的人,怕爹媽死在家裡影響房價唄!”
同事說的事情在醫院裡屢見不鮮,一些老人被遺棄在醫院裡,沒人給他們交錢,也沒人接走他們。兒女盼著他們死,又不願背上罵名,也不願他們死在家裡。
醫生看遍了人情世故,從家屬吞吞吐吐的言語中便一眼看出他們背後“不能說”的意圖,無可奈何。
“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
薑茶曾在書上,在講座中,在課堂上看到過這句話,直到來到臨床,才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人類醫學的無能為力。
所以田主任也是這麼想的嗎?說出真相並不能改變事實,所以田主任撒了一個謊,讓那個男人能好受一點,不必終身活在愧疚中。
薑茶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或許是一種無能為力感,她在和顧方池的微信對話框裡刪刪打打,最後卻把手機扔到一邊。
顧方池一直沒回她的消息,大概他也在忙,而且感受和消化這些情緒是成為一個合格的醫生所必經的旅程吧。
孫嫣看出了她的不對勁,喊她去吃晚飯,當時薑茶很心不在焉,以至於孫嫣突然在小路上停住了腳步都沒注意,直接撞了上去。
“薑茶。”孫嫣說:“我有話對你說。”
孫嫣似乎下了很大決心:“這周就放假了,這些話我本來想等著之後再說,後來想想,反正下個科室我們也不在一起了,索性對你說了。”
孫嫣說:“你知道的,我不喜歡你。”
薑茶:“?”她不知道啊。
孫嫣自顧自地說:“當然,我現在還是不太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