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某天晚上。
沈靈雁半睡半醒之間，瞧見房間裡有個人影，她嚇了一跳，隨即認出是弟弟沈靈均。
沈靈雁覺得莫名其妙：“你白天裡還沒看夠啊？大半夜跑來做什麼。”
沈靈雁壓低了聲音：“我剛把茶茶哄睡著，你可彆把她鬨醒了。”
借著門縫裡透進來的光，沈靈雁好像看到弟弟紅了眼眶。
她急忙拉起他，把他拉到客廳坐下：“怎麼了這是？”
借著客廳的大燈，沈靈雁看清楚了，沈靈均眼尾有一抹紅，不知道是用手揉紅的，還是因為哭過。
“做了一個夢。”沈靈均說，“夢裡茶茶不見了。”
“所以你特意半夜來確定她還在不在？”
沈靈均點了點頭，沈靈雁哭笑不得。
“我這個親媽還在呢，怎麼可能讓女兒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你這個做舅舅的未免也太稀罕外甥女了。”
說來也真是一物降一物，就連沈靈雁也不能完全治得住沈靈均，可是小薑茶卻把沈靈均吃得死死的。
學校的事情之後，沈靈均有了厭學情緒。
沈靈雁雖然把他接回家來，但並不是希望他從此不讀書，隻是想讓他緩衝一下，眼瞧著弟弟要往文盲的方向發展，沈靈雁很著急。
沈靈雁說：“你不讀書以後要做什麼？”
沈靈均說：“去工地上搬磚。”
這話當然是氣話，但沈靈雁卻聽出幾份認真的意味來。
完了。
沈靈雁敢說，要是沈靈均敢搞個初中肄業出來，她也無法從盛怒的老爺子手中護住他。
沈靈均休學，暫住在她這裡，已經是她跟父母爭取到的最大的讓步。
要是弟弟此後不上學了，連她都要被一起趕出家門。
沈靈雁眼前一黑，心想叛逆的小孩想一出是一出，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可是沈靈雁低估了沈靈均的本事，她之前一直以為沈靈均用電腦就是打遊戲，從未想過他乾出那樣膽大包天的事來。
有天，沈靈均給了她一張卡，說是房租和飯錢。
沈靈雁氣不打一處來：“我是你親姐姐，還用得著跟你斤斤計較？”
剛過了13歲生日的沈靈均在這個夏天像抽個的楊柳突然拔高，輪廓也變得銳利起來，他說話的時候已經有幾分後來的樣子。
“一碼歸一碼，姐你對我好，我知道。”
說實話，沈靈雁也好奇，沈靈均一個未成年，能從哪裡搞的錢？難道是母親偷偷接濟他？
沈靈雁去銀行查了數目，那是一個驚人的數字，嚇得沈靈雁差點報警。
好在她理智尚存，出於對弟弟的信任，回去問了緣由。
起先沈靈均是不願意說的，怕姐姐說給爸媽聽，徒增麻煩，沈靈均已經對父母失去了信任。
但姐姐說：“你要是不說的話，我就不讓你見茶茶。”
沈靈均：orz，我說。
沈靈均說：“姐，或許你聽說過數字貨幣嗎？”
當時是1997年，大部分人連手機都沒有，根本理解不了數字貨幣的含義。
就算和他們解釋什麼是數字貨幣，他們也隻會表示疑問：什麼騙人的東西？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一種新型電子貨幣——比特幣就此麵世，一些人借此發家，一夜暴富，一躍直上青雲台。
而1997年比2008年早了11年。
年僅13歲的少年觸碰到了本不應他這個年紀該觸碰的領域。
沈靈均沒覺得什麼，但沈靈雁快被他嚇死了。
沈家是書香世家，世世代代是讀書人，恪守規矩，極少冒險，偏偏出了沈靈均這樣一個膽大妄為的人。
可事情已經做下，沈靈雁最後把卡還給他：“我不要你的錢，隻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做這些危險的事情。”
沈靈雁是一直都沒想明白沈靈均怎麼搞來這麼多錢的，一台電腦，動動手指，就有了？
但她意識到，自己的這個弟弟並不是一個傳統的沈家人，他或許比自己想象得要厲害，他適合外麵更廣闊的天地，而不是如父母所願，拘在這小小姑蘇城裡，做個安穩度日的公務員。
但不管是做公務員還是做其他，現在都得讀書。
這一回，沈靈均也犟起來了：“我不想回去。”
學校裡人人都那樣虛偽，隻會死讀書上刻板的知識，沈靈均說：“我學那些東西有什麼用？難道我出去買菜還要列個二元一次方程算菜錢嗎？”
“難道你要初中肄業嗎？你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不讀書乾什麼？”
“我能賺錢。”沈靈均問：“讀書的最終導向不就是為了一份工作，為了賺錢嗎？既然我已經實現了最後一步，為什麼還要把中間的過程走一遍？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沈靈雁一下子啞口無言，不知道如何反駁弟弟。
沈靈均的話聽上去沒錯，可細想全是歪理邪說，偏偏她說不過他。
其實沈靈均自己也知道自己是歪理邪說，但他實在厭惡學校，他每每想起那個學校，就會想起少女冰冷的屍體。
他很害怕。
尤其在茶茶出生後。
茶茶會長大的，而他希望在茶茶長大的時候，他已經有了能保護她的能力。
這個世間是如此險惡，有時候公平隻是虛假的泡沫，遲到的正義已經不再是正義了，就像溺水而亡的少女不會死而複生。
所以他會保護他在乎的人，絕不會讓悲劇發生。
但十三歲的沈靈均確實還很不成熟，否則不會說出這樣幼稚的話來。
最後他還是去上學了，因為沈靈雁和他說：“那要是以後茶茶長大了，也跟你學怎麼辦？”
沈靈均當然不能說，不學就不學。
他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不上學能養活自己，讀書也沒那麼重要，但他不會希望茶茶不讀書。
因為他心裡知道，其實讀書很重要，他隻是想逃避。
為了給外甥女樹立一個好榜樣，沈靈均開始發奮讀書，尤其是外甥女到了讀書認字的年紀後。
然後一不小心，考了個年級第一。
獎章和榮耀可以抹去過去的黑曆史，在沈靈均拿回一個又一個獎狀後，大家已經忘了從前都說他不成器不像沈家人的事情，而是改口說：
“男孩子嘛，叛逆期正常的。”
“到底是沈家人，隻要自己意識到學習的重要性，這不就好了？”
沈老爺子也不再像過去那樣疾言厲色，一方麵是因為沈靈均現在完全是個好學生，另一方麵是年紀大了。
沈靈均是小兒子，沈靈雁比他大十五歲，沈老爺子這時候已經年過半百了。
而沈靈均這時候也學會了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和脾氣，父子倆的關係看上去緩和不少。
可是裂痕不會被修複，隻會永遠存在少年的心裡。
再說了，沈靈均說到底也不是個真正的乖孩子。
真正的矛盾爆發是在沈靈均填高考誌願的時候，他不想走體製內，和父親發生了一場徹底的爭吵。
沈老爺子這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管不住這個小兒子了，又或者說他從來沒聽過自己的話。
最後是沈靈均贏得了這場勝利，他卻猶豫了。
因為小薑茶。
他不想離她太遠，如果他遠去帝都，小薑茶在學校裡受欺負怎麼辦？
姐姐姐夫與人和善，可是有些畜生是聽不懂人話的，隻有以暴製暴。
小薑茶說：“舅舅，你去吧，茶茶到時候去找你玩，茶茶想看故宮。”
薑茶出生後沒多久，薑爸爸便去了西北，所以在五歲之前，小薑茶最依賴舅舅。
媽媽教她勸舅舅，她也不想舅舅為了自己放棄更好的機會，可是舅舅離開後，小薑茶很想他。
三月三日是小薑茶的生日，小薑茶在電話裡說了一句想他，沈靈均就跟飛機回來陪她過生日。
大學的時候，沈靈均開始尋求自己的機會，他膽子大，抓住了時代的東風，一躍成為金融圈裡的新貴。
金融這個圈子十分的浮躁，富貴繁華迷人眼，有時候上千萬上億的項目過手，有些人便飄飄然，覺得那些錢真是自己的了。
金錢所在的地方永遠暗藏齷齪，而沈靈均闖出名頭的時候，才二十一歲。
他那時已是出了名的穩重和老成，金錢和美人都不能打動他，有人笑說他是個完美的假人。
在這個圈子裡，不亂來實在是太難了，因為人性是貪、是欲，當有了一定的金錢後，許多東西唾手可得，就算自己不主動伸手，也會跳到手裡來。
金錢又往往和特權綁定，權利的滋味是如此美妙，誰能把持得住？誰能忍住不做掠奪者？
沈靈均當然也看到了很多黑暗麵，不乏有人勸他彆拒絕那些自己送上門來的女人，說露水姻緣，想斷就斷，大不了給點錢打發掉，這個圈子裡的人誰不養幾個情人？
隨著沈靈均的名頭越來越大，給他“拉皮條”的人越來越多，但他看著那些年輕女孩的麵容，卻怕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他不是好人，也不怕報應，卻怕報應在自己在乎的人身上。
所以沈靈均不沾女色。
三十五歲的時候，父母再度逼婚，並讓沈靈雁來做說客。
沈靈雁說得口乾舌燥，可是弟弟不為所動。
沈靈雁看著弟弟已經變得陌生的臉，依稀還能記得自己把他從學校裡帶出來的樣子。
沈靈雁說：“我知道你心裡有過不去的坎，但爸媽他們年紀漸大，你……”
沈靈均說：“姐，我不結婚隻是因為我不想結婚，並不是想報複誰，我不適合結婚，這是真心話。”
“你也彆說我要是沒孩子，以後財產給誰的話。”沈靈均一眼就看出姐姐要說的話，堵了回去：“我以後的東西就留給茶茶。”
時至今日，沈靈雁不得不想起當年事，弟弟自成年後身邊連個疑似談戀愛的人都沒出現過，難道真的是因為喜歡的人不在了？
沈靈雁欲言又止。
沈靈雁這一輩子沒經過什麼風浪，父母疼愛，夫妻恩愛，女兒懂事，所以她的性子也單純，年過五十，還是什麼事情都寫在臉上。
沈靈均一眼就懂了。
沈靈均說：“姐，有句話我從沒和彆人說。”
“不管你信不信，我總覺得，我好像死在了十三歲那年。”
現在的沈靈均，也許會讓十三歲的自己感到陌生。他明白了世間擺出來的規則隻是冰山一角，也學會了利用規則。
他成了自己最討厭的人，唯有親情是心中最後柔軟。
（全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