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端端正正地服了軟。
皇帝看著她摁在雪地裡的手,手指腫得像蘿卜一般,他突然想到,這雙手能寫祝體,這麼廢了到底可惜。再看她刻意用發辮遮擋的那半張臉。受過燙傷,又一夜沒處理,水泡子鼓得亮晶晶的。饒是這樣,她還是一點的悲色都沒有露,在他麵前,整整齊齊的地把禮儀儘全了。
不容易。不愧是王授文的女兒,他沒什麼可再挑剔的。
“起來。”
“謝主子爺恩典。”
然而她根本站不起來。一使力反而撲在了雪地裡。包括張得通在內的人,手忙腳亂地扶撐了好一會兒,才支著她立直身子。無儀態的樣子果然不好看,皇帝有了嗤意,不肯逗留,轉身走到前麵去了。
王疏月被萍露摟在懷裡。人一下子抖像在篩糠,天知道將才她是怎麼在皇帝麵前穩住的。小太監們拿來好些衣物來捂她。不過怪得恨,她明明冷得要死,喉嚨裡卻火辣辣的疼。她試著咳了兩三聲,竟咳得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隻得勉強朝著皇帝行遠的方向看了一眼,估計他已經看不見這處的景象,這才切磋了幾下僵硬的牙齒,喘息著笑出了聲。
萍露心疼道:“小姐都被折磨成這樣了,還笑得出來。”
王疏月一邊笑一邊搖頭:將才……皇上從帳裡走出來的時候,我偷偷看了那麼一眼,他額上,臉上都是昨晚我用的那一柄鬆煙墨……那墨是皓月堂出的,頂不好洗……咳,讓他糟蹋我的功夫。”
這個時候了,她的樂子竟然還敢尋到那位要命的爺頭上。
萍露哭笑不得。剛要說話,懷中人的身子卻漸漸脫了力。“小姐,彆嚇人啊。”
她是一下子慌了,好在裕妃那邊使來的人到得及時。王疏月已經睜不開眼,全然不知自個是怎麼被帶到承乾宮的。
隻知道再醒來時已是夜裡。
萍露不在,榻前坐著的是裕貴妃。
連著幾日的哭靈,她雖眼眶青腫,周身卻仍然收拾得一絲不苟。一隻手抱著銅底鎏金的纏枝花手爐,一隻手輕輕地理著一疊堆放在榻邊紙錢。
“娘娘。”
王疏月輕喚了她一聲。
裕貴妃側過頭來,見榻上的人臉還燒得通紅,正靜靜地望著她。
裕貴妃不覺濕了眼:“你這個丫頭,可算是醒了啊。”
“奴才讓娘娘擔心了。”
裕貴妃搖了搖頭,輕轉過她的臉,借燈去看她臉頰上的燙傷處。“你這樣說,是要痛死我嗎?好好的王家姑娘,交到我手上,竟被消磨成了這樣,你娘親要是知道了,可不得怨死我。”
女人有多在乎自己的皮肉,她哪裡能不知道。王疏月有極好的教養,不哭也不怨,但她越是這樣懂事,越是讓人疼。
“好在太醫說,這是在大冬天燙的,丫頭你放心,調理好了,不會留疤。”
“娘娘,王爺好,奴才就沒事。”
裕貴妃原本想讓她安心,想不到這姑娘卻反過來寬慰她。王疏月不一定動情,但話中的意思卻實實在在地觸到了裕貴妃心軟肉。
“好丫頭,你為爺們兒做的事,我一定讓你的爺好好記一輩子。”
裕貴妃是真的喜歡王疏月。
不光是因為她是王授文的女兒那麼簡單。
要說家世好的,上三旗裡有的是人,可論樣貌,脾性,心思,像她這樣萬裡挑一的卻太少了。富察氏跋扈,自己小兒子嫉惡如仇,爆得像個炮仗,府上那些女人沒一個不是弱就是蠢,天天隻巴望著生兒子,沒一個規勸得住賀臨。知子莫如母,彆看賀臨不肯正眼看疏月,但她算準了,那小子就服這姑娘。
“娘娘,王爺呢。”
萍露端來了藥,服侍王疏月坐起來灌了一碗。許是太苦了,她問起賀臨時,眉頭還攢皺在一處。
裕貴妃叫人去取杏脯子。
一麵道:“在前麵的觀音龕麵前跪著。哎……”
她摁著額頭長歎了一口氣:“我沒讓她回府,不想他福晉又激他,就這麼讓他自己冷一夜吧,明日,我親自綁了他去見皇帝。”
王疏月朝著暖閣外看去。
門沒有關,那人影子有一半漏進來。
和賀臨之間沒有過多的相處,也就談不上感情。
於是,她為什麼要去幫賀臨呢。有一半是因為裕貴妃待她的好,還有一半,是因為那紙還要為大行皇帝空懸三年的婚約。
說起來,王疏月其實是一個有些涼薄的女子,少年時以修書為任,長洲枯燥那段枯燥的時光,正值她的好年華,十三四歲,剛學會了理紅妝,戴有纏枝花的簪子。而賀龐送來的銀錢,卻沒有一點是用來買胭脂和首飾的。饒是如此,王疏月也知道如何娛人悅己,給自己找樂子,給身邊的人遞些力所能及的暖。這樣過著,不會太無趣,也不會太累。
漢人的精神世界很複雜,但大浪淘沙,一代一代地澄乾淨以後,探討的也不過是一個相同的話題,人到底怎麼才能過好。沒有看起來那麼晦澀難懂。
因此就像父親順著漢人的命數,吃開滿人朝廷一樣。
王疏月也想順著女子宿命,儘可能地周全那些日後要相伴一生的人。
“奴才想去看看王爺。”
裕貴妃自然願意,但又見她實在病得可憐:“才發了汗,緩緩吧。”
她卻已經趿了鞋“奴才沒事,披件氅子就好。”
***
承乾宮的觀音像是楊木質的,不燃香都有一股淡淡的木芳。
賀臨也跪了快一日。身上冷,腦子也漸漸冷下來。嗅著木香,隱約有了點睡意。
背後傳來一陣刻意放輕的腳步聲。他回過頭,正看見王疏月進來。
她穿著月白色寢衣,外頭罩著一件大毛的袍子,整個人就像沒有骨頭一樣,隻在毛皮上麵露著一張的臉。人是病了,氣色到不錯,他跪了一日,沒聽見一點聲響,看見這麼個活人,突然覺得,她沒有之前那樣麵目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