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某些人而破掉原有的習慣, 生活, 甚至包括處事的方式,這個過程不見得有特彆明顯的疼痛,傷口也藏在皮肉裡。世上大多數的人, 一生都不能自知。但這並不是單純意義上的損傷。而是與內觀相反的一種外塑。
男女兩人,在陰陽調和,皮肉相挨之前,隔著禮教和尊重,彼此試探摩擦。這件王疏月身在其中而不自知事,對大多數的女子而言都是奢侈的。不過,這個過程,也並非那麼容易和美妙。它需要人和人同時拿捏好一個度, 若一方過於用力,便隨時會毀了對方。
王疏月自有一份從母親那裡承襲下來的靈智。
至於皇帝靠著什麼在拿捏這個度, 就很迷了。
總之,令平元年的紫禁城早春, 城牆外堆煙柳的絮團裡有了絲人味。
那絮兒偶爾從窗隙裡鑽進去, 招惹皇帝和王疏月連著打噴嚏。
王疏月不打緊,皇帝卻在遭大罪。
痘瘡發出來第四日, 人開始渡鬼門關。
連日的高燒灼了皇帝喉嚨, 內務府司院裡的奏事章京也停了一日一送遞。壽康宮與長春宮, 幾乎是每隔一個時辰就使人來看。兩宮的心思不禁相同, 但和跪在月華門的幾個議政王一樣, 都在張望那份將出未出的遺詔。
這和先帝爺登天前場景何其相似啊。
張得通給養心殿的人下了嚴令, 殿內事無論大小一樣都不可外透。
但各處都有自己的門道和眼睛,為此養心殿幾日間杖斃了好些人。
這日深夜,周太醫與太醫院院正看診出來,在西稍間外遇見了端水回來給皇帝擦身的王疏月。她朝兩位太醫蹲了個福,側身正要進去。
“姑娘。”
周太醫叫住了她。
“是。”
人在晚風裡回過頭來,麵上有明顯的倦意,但還是儘力保持著儀態。
“下官看這幾日都是姑娘在萬歲爺身邊上夜。”
“是。大人對疏月有什麼吩咐的嗎”
“哦,姑娘是細致的人。下官隻囑咐姑娘一句。這兩三日,是緊要的時候,前兩日還不那麼打緊,如今萬歲爺的痘瘡全部發出來了,姑娘夜裡一定要緊醒,萬萬不能縱著萬歲爺抓撓,一旦破瘡,起了炎症就回天乏術了。”
“是,我知道。周太醫”
話要出口,她又猶豫了,齒縫裡吸了口氣兒,悄悄抿下了唇。
周太醫道“知道姑娘想問什麼,我們和姑娘一樣,都是提著腦袋在辦差。萬歲爺好,我們闔家都好,萬歲爺不好,咱們都挫骨揚灰,這是主子娘娘下的話,我們使了大力,但我們碰不得皇上的身子,也就隻做得到這一步,餘的,還要靠姑娘。靠皇上齊天的洪福。”
“我省得。”
“好,姑娘辛苦。那下官們就去次間議方去了。”
“大人們慢行。”
二人走到棗樹後的次間去了。
月下的樹影輕輕搖晃,穿堂前的“恬澈”門前還有刻意壓低的人聲,內殿這邊卻靜得滲人。
王疏月接簾走進稍間。
西稍間裡麵除了皇帝,一個人都沒有。
此時屋子裡的氣味有些難聞,羅帳仍就半垂著一半。皇帝朝裡躺著,不知道是醒是睡。
王疏月放下水盆,擰了一把帕子走到皇帝榻邊。
他這幾日其實醒的時候的不大多。
醒時也不大說話,大多時候都一個人靜靜地躺著。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但卻比平常還不好相與,甚至把圖善調到了西稍間外頭守著。後來連何慶也遭了斥,被攆在了外麵答應。因此整個西稍間裡的事都落在了王疏月一個人肩上。
她連撐了兩三日,人已經疲倦到極限了。但見他這樣難受,也不好就這麼把他丟在這裡。說起來,養心殿雖然圍了裡三層外三層的人,每一個人都看起來也都為他忙得不歇腳,但他身旁就是冷冷清清的。
一來,有他的脾性問題,二來,也是由於不明朗的政治局麵所至。雖然結局如何,還是要看他得的決定。但到現在,真正孤注一擲,要他活下來的,似乎隻有皇後,其餘的人,包括後宮嬪妃,都在做著自己的打算。他不肯讓人近身,也許是因為,他沒真正信過誰。
這麼一想,九五至尊,當真是孤家寡人。
王疏月對皇帝遠說不上是心疼,非要說一種感情的話,也是同情。
但這和皇帝對王疏月的同情大不一樣。沒參雜什麼大的尊卑觀念,要純粹的多。她此時是認真想讓這個男人舒服一點。
想著,她將耳旁的碎發往後挽,抖開帕子。
人真的是經不起搓揉的。
在他身旁衣不解帶的這幾日,不說蓬頭垢麵,麵色是真憔悴了很多,皇帝也一樣。男人不收拾,比女人看起來還要淩亂,沒有剃頭整麵兒,下顎和額頭都長了青茬。臉上有兩處極嚴重的痘瘡,已經蓄了膿,也不知道會不會留疤。
王疏月撐著床榻,避開痘瘡處,小心地替他擦臉。
其間皇帝睜了一回眼,但似乎是太難受。看見是王疏月,什麼都沒說,又閉上了。
王疏月讓何慶去換水進來,照著太醫的話。輕輕挽起皇帝的衣袖,沿著痘瘡的周圍一點點擦去乾掉的膿液。起初她不願做這個事,哪個姑娘好端端地敢去看男人的肉和諧體呢。但後來她也顧不上那麼多了,事急從權吧,總不能看著他死。反正他大多時候都是睡著的,權且當他是塊大木頭吧。
說起來,皇帝也是個很好看的男人。但骨架堅實,寬肩窄腰。雖然長著痘瘡,有礙觀瞻,但第一次看到他胸口皮膚的時候,王疏月的腦子裡還是很混沌,無法抑製的潮熱拚命地往她鼻腔裡鑽。那種切實的,甚至帶著點痛的感覺,是臥雲書精舍裡任何一本書都解釋不了的。
她不得已出去洗了把涼水臉。
洗完後又在棗樹下發呆。後來何慶在後麵拍了她一把,那麼一下,竟嚇得她差點跳起來。
是塊木頭,是塊木頭。
她像念佛號似的再腦子裡回旋這句話。這才多多少少能在做事的時候定下心來。
但這是個很費眼神的活,哪怕身旁點著燈,站得久了,眼前就不時地冒出黑影點子。
她索性在給他上夜的氈墊上坐下來。
伸手把水盆挪到自己腿邊,頂著精神又去挽他的褲腿。
皇帝一直是醒著的,但他不肯睜眼。
哪怕在病中,換成旁人,這樣冒犯他的身子,他也不肯。但王疏月做這些事,他好像沒那麼排斥。
不過病中人的身子已經被惡疼惡養占了個滿當,隻盼鬆快,哪裡引得起天雷地火。是以麵前的王疏月雖然是麵紅耳赤,一副犯了的樣子。皇帝躺在床上,卻像躺在伽藍寺廟之中。
此時他的痘瘡有好些地方都破了。好在王疏遠月細致,除了那令黃花閨女尷尬之處,她一寸一寸的幾乎全顧及到了。手法很輕,竟能讓那惡疼惡癢稍稍疏解下來。
皇帝漸起了絲睡意。
王疏月聽見他的呼吸勻淨下來,這才鬆了口氣。
起身替她扣好衣襟,端起水遞給外麵何慶倒掉。自己從新走回榻前在氈墊上坐下。她真的太累了,見皇帝睡著,也顧不上什麼儀態了,頭往後仰,借了皇帝的半個枕頭靠下。
但一靠下,眼皮子就直打架。險些合眼睡過去,身旁的人似乎動了動,王疏月一個激靈又趕緊醒來。回頭果見皇帝的手朝著臉上痘瘡伸去了。她這會兒也顧不上什麼大不敬,忙上前一把拽住皇帝的手。
也許是這幾日都不曾睡好,皇帝竟沒有醒。
王疏月見他沒動,吐一口氣稍定了定神,小心地將他的手腕放下。哪知才摁下一隻,另一隻手又不安分了。
果然,再怎麼裝模裝樣,本質上也是個普通人。
王疏月想起周太醫的話,很是無奈。
但這樣不是辦法。
她暫時摁著皇帝手,一麵朝外輕輕喚了一聲“何公公。”
何慶貓著腰進來。在榻下伏下來,生怕皇帝看著她。
“姑娘您說。”
王疏月看了一眼皇帝,“公公,我今兒太乏了,就怕夜裡撐不住要睡過去。你有什麼法子”
何慶是太監,自然比女人要糙得多,他們醒神都是尋個蒼耳直接往太陽穴上紮,但這法子怎麼能推給王疏月呢。”
王疏月教見他不說話,轉道“這樣,你給我找一條軟一些的繩子來。”
“繩子,姑娘要來做什麼。”
“彆問了,快去找,我有我的用處。”
何慶遲疑地站起身,但還是照著她的話尋了條繩子過來。
他想得也簡單,許是姑娘家醒神的什麼法子,他們這些太監不懂。總之,這王姑娘不至於要把萬歲爺綁起來吧。
他是想錯了。
皇帝難得稍微鬆快下來,得一番好睡,誰知睡至一半,卻感覺有人在他的手腕上纏什麼。
他猛得從睡夢中驚醒,抽出手一巴掌拊了過去“放肆”
王疏月突然挨了這一下是真的挨懵了。
身子往後一倒,頭撞到了後麵的紫檀條桌,她還來不及去摸。肩就被人一把摁住,那力道之大,壓得她骨頭都要斷了。接著脖子上一涼,她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圖善那把開了鋒刃的刀刃。
“住手”
圖善拽扯住王疏月的頭發,把她拖倒榻前。“皇上,您可無礙。”
皇帝看清眼前的人是王疏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又去看王疏月的臉,雖然他也沒什麼力氣,但畢竟是驚厥之中扇出去的耳光,女人的左頰還是印上了他的指印。
他又把這姑娘給弄傷了。
這算什麼,恩將仇報啊,皇帝一時有些無措。
又見圖善氣勢洶洶地摁著那把瘦骨頭,他是什麼手力,王疏月眼看著就疼得漸漸紅了眼眶。
“你出去朕沒叫你,你進來作甚”
圖善一愣,
這是什麼情況,不是皇帝命他在外護駕,若有任何的異狀,可先斬後奏嗎怎麼這會兒成了他挨罵了。正不知如何是好,隻見外麵何慶瘋狂地衝他使眼色。又見皇帝也一臉陰沉地盯著他。他不敢說什麼的,隻得退一步,尷尬地鬆開了王疏月,收起劍一步三回頭地退了出去。
王疏月這才得反手以去摸後腦勺,好在沒有見血。但起了一個大包。她心有餘悸地望著圖善跨出去的那道門。若不是皇帝的那一聲“住手。”她現在也許真的是腦袋搬家了。
皇帝重新躺靠下來,抬手看著還纏在自己手上的繩子。到是猜到了她要做什麼,越想越覺得好笑,這種事的也就她王疏月敢。
想著,不由搖頭笑了一聲“王疏月,伺候朕你也要耍滑。你就這麼給自己省事是吧。把朕綁起來,虧你想得出來”
王疏月沒有說話,甚至還沒把心從剛才架在脖子上的那把刀上收回來。
皇帝見她沒出聲,翻了個身過來看她。他現在也著實難受,呼出來的氣兒都是燙人的。但見她嚇得發愣,也不好再斥她。
歎了口氣,忍著身上的惡疼撐起身子。
“回神沒有朕的話,他不會再進來。”
她打了個激靈。終於回過頭來。但還是沒有說話,尋常伶牙俐齒,如今跟啞了一般。也是,不該怪她,一個姑娘入宮才多久,哪裡知道皇帝的凶險。他是怎麼奪的帝位,除了他和王授文知道以外,天下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但這世上絕不止他一個人敢用這步險遭,還好是她,不然,即便在自己的生死關頭,他也一定要往豐台大營賜上一杯子毒酒。讓不該翻身的永不超生。
想著,皇帝偏頭看了一眼王疏月的後腦勺。肉眼可見地起了一個大包。
想起她之前在自己身邊的用心,皇帝有些過意不去。
“朕讓何慶給你傳太醫。”
他的聲音放緩和,也沒急著要她回話。
兩人彼此靜了半晌,王疏月終於漸漸平靜下來。
她抹掉眼淚。撐起來跪好“不敢,是奴才不好,一時得遺忘了形,對主子大不敬,您今日砍了奴才也是該。”
皇帝見她肯說話了,這才從新躺靠下去。
“你怎麼想的,啊”
“奴才怕自己撐不住睡著,想說拿繩子栓了主子的手腕,再把另一頭栓在奴才自個的手腕上,萬一奴才睡著了,您夜裡抓撓,奴才也能醒得來看您。奴才不是真要綁您。”
皇帝這才想起,自己已經累了她三日不曾合眼了。
原先不想看見她,但這幾日在病中,裡裡外外的人都在窺探他的死活。那種他人還在喘氣,外麵就在鋪後路的情狀,真令他惡心。眼前,似乎隻有王疏月這個人的心儘得不含一點臟意。
他一時覺得稀罕,於是又僅著她使喚,當真把人折磨地快脫形了。
“你過來。”
王疏月依言站起身,走到他麵前從新跪下。
皇帝伸了一隻手腕到她眼前。
“綁吧。”
王疏遠月一怔。
“奴才萬不敢。”
“朕準你綁。”
“主子說的話是真的。”
皇帝衝著自己的手腕一揚下巴。
“真的,綁吧。”
王疏月試探性地伸手過去,皇帝隻是看著那根繩子,人沒動。
“王疏月。”
這一聲她嚇得立馬收了手“啊”
“朕是念你的好心,但下回你若還要自做主張”
他原本又想說摘腦袋的話,但見今日把人嚇成這個樣子,又覺得好像不該再說這樣的話。於是他頓了頓,重新開口道“跟朕說一聲。”
停到這裡多好,可是皇帝總覺得這不該是他說話的氣勢。忍不住又補了一刀。
“否則,朕好了,第一件事情就是砍了”
果然還是沒忍住,皇帝頭回對自己的說話風格產生了懷疑。
這麼吐了又吐下,到像和自己鬥嘴似的。
皇帝索性不說了,隻道“快綁。”
王疏月小心地合攏他的兩隻手腕,避開瘡口,把那根軟繩繞了上去。又將另一頭繞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這模樣真的尷尬,天底下哪裡有被女人綁起來的皇帝。
皇帝逼著自己不要出聲,由著她擺布。
待她結好自己手上的繩結,皇帝才壓著聲音說了一句。
“去把門關上,燈也吹了。”
“是。”
門關上,燈也滅掉,屋子裡頓時靜地堪聽針落。皇帝仰麵躺著,漸又起了睡意。
混沌中突然聽到身邊的人喚了他一聲。“主子。”
“嗯”
“主子好了以後第一件事,真的是要處置奴才嗎”
“對。”
“怎麼處置呢。”
皇帝翻了個身,朝向她這一邊。
雖然黑,但由於她實在太白了,所以那彎雪脖子還是映入了皇帝的眼中。
“你覺得呢,你以下犯上幾次了。”
王疏月蜷起了一雙腿。對著前麵混沌的黑暗道“像處置春姑姑那樣,處置奴才。”借著今日那差點挨刀的懼怕,也借著此時的黑暗,她終於把哽在心裡的的事吐出來了。
皇帝怔了怔,原來她心裡梗著這件事。
但那又怎麼樣,身為帝王,他沒必要也根本不知道如何去疏解女人的這些心事。他能做的,隻是儘量收起白日的姿態,放平聲音。
“王疏月,隻要你聽朕的話,就不會是那樣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