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退到一旁的紫檀椅上坐下。
重新戴上伺候太後泡手時褪下來的翡翠鐲子, 那玉已經很老了, 被人的養得晶瑩剔透。太後看著那隻鐲子道“還是成婚時皇帝贈你的那一隻呢,快有十年了吧。”
哪是他贈的呢,不過是內務府過的禮。
皇後將手腕抬起, 自看了一眼。
芙蓉種的翡翠鐲子,不含黃調,底子略帶粉韻。
那時皇後還年輕,覺得這芙蓉種的比什麼廣片,巴山玉,又或者乾青種的好看多了。如今看起來卻並不太尊重。
“也快戴膩了。”
說著,她笑了笑。捋下闊袖將她它蓋了去。
太後歎了聲氣“時清。你就這麼不願與皇帝修和。”
皇後側麵朝東暖閣的方向看去,那處是佛堂, 此時正擺香案。黯淡的夏日午後,焦躁的蟬兒在東牆外的杏樹上發了瘋似地叫。太監拿著三根竹子杆兒在下頭粘蟬, 但怎麼粘好像都粘不完。
“皇額娘,不是我不肯修和, 是我與皇上之間, 本就沒什麼情意在,也就談不上裂隙。”
她話聲極淡, 甚至壓不過蟬音, 更聽不出悲意。
臉露在步步錦窗格透下的天光之中, 雖妝容勻淨, 卻已依稀可見眼尾的細紋。
“我是被皇上教成如今這副模樣的。他這些年, 視我為臣。我也習慣了做臣。皇額娘, 其實這樣好。他既不喜歡我有多餘的心思,我索性什麼心思都沒有,這樣,咱們科爾沁部才能得大安,皇額娘和我才能保全。”
太後無法認同她的話“什麼道理你是皇帝的嫡妻你們先有夫妻情分,而後才論君臣之彆,不論皇帝喜不喜歡你,你都得想法子往他心裡走時清啊,你這話哀家聽著真是不安,你就那麼怕皇帝”
皇後抬起頭來“皇額娘,您不怕皇帝嗎”
太後一怔。
皇後卻並沒有停下口中的聲音,
“為三溪亭與京中官有書信往來一事,十一的十根手指儘被夾斷,他的福晉富察氏被休外回本家禁錮看守,老親王為了自己的這個外孫女求親自入宮求過皇上,那日我是在的,那麼大的日頭,老親王在養心殿外跪了整整半日,皇上隻讓人賜了一盞茶出去,愣是沒見他。皇額娘,您在皇上病中私見張孝儒的事,皇上一定知曉,若日後發落,廢太子的下場或許比十一還要慘。”
太後啪的一聲掐斷了手中的硨磲佛珠,白色的珠子嘩啦嘩啦地滾了一地。陳姁等人忙去地上撿。
皇後看著滿地走珠,似乎是覺得自己說得過了,稍微放平了聲音“我心裡明白,我們科爾沁之所以能立於蒙古各部,都是因為為大清延續皇家血脈,因此萬萬年得大清庇佑,後宮裡該扶持的,該安排的,我都會用心,但是皇額娘,在這之前,還得有一個人,能替我們在皇帝麵前說上話。”
太後知道她話中所指。
“皇後就那麼信王氏”
“我不是信王疏月,我讓她入宮,是因為皇上對她與對彆人不同,而她是漢人出身,慧安皇太後的懿旨還懸在神武門的匾額後麵呢,無論皇上日後多麼喜愛她,王大臣們和議政大臣們都不會讓她坐上皇後的位置,她的子嗣也絕不能被立為儲君。”
太後聽她說倒這裡,肩膀終於慢慢鬆塌下來。皇後她思慮的是對的,子嗣急不得。但太後自己與皇帝的母子關係卻越見微妙。是得有那麼一個人,為他們說話。
“你竟是如此的用心,哀家總算能放心。”
“皇額娘,還有一句話,你要聽我的。我知道您對廢太子有愧,但是為了我們科爾沁,也為了您自己和皇上的母子情分,您再也不能見張孝儒,再也不能提廢太子的事,您要像在先帝爺麵前一樣,把那個人,徹底地忘了。”
決絕的話,隻能聽彆人對自己說。
有的時候活著,實不能全然自在。
宮裡的人如此,宮外的人也是如此。
五月底,京郊出現了無銅錢繳納賦稅而逼死人的奏報。京城工部和戶部的兩個鑄幣所寶源和寶泉鑄幣所類似於清朝的中央銀行,搞貨幣政策和財政調控的地方的官員在新錢的銅鉛比例上爭得不可開交。與此同時,戶部出了虧空單子,烏善執聖旨在戶部堂中每日傳問催還,逮緊了從前恭,誠王十一黨的人催拿,甚逼得翰林院的一個老翰林一條繩子上了吊。
各衙門的人都勒緊了褲腰帶拚命還虧空。
這日過了午時,王授文跟在皇帝的黃金攆下,一路行一路道“這一批人吐出來,後半年就算四川要用兵也是不怕了。”
皇帝在攆上笑了笑“你得空也囑咐烏善幾句,政務龐大,朕也不能一肩全挑。他從前在山東剿匪那不穿鞋流氓法不能擺到戶部的大堂上,該鬆的鬆,該緊的緊。不能逼得六部給朕撂挑子。”
王授文道“臣同他議過,皇上的意思他尋摸得很明白。就是徐翰林可惜了,那真是被臊死的。”
皇帝哼了一聲“若是真是被有辱斯文臊死的,那朕還能赦他。這些人個個指望朕學先帝,翰林的水清了就放出去做學正,要不放他們出去撈汙銀子,就理直氣壯地在戶部借錢,朕開試取賢的心拿給這些人糟汙得不成樣子,當朕是不知道他們一路上吃消的辛苦費,實上千兩。吃不到了,還怪地方上不舍得孝敬。嗬,聖賢書是這樣讀的,朕看也愧對孔老夫子臊死是咎由自取”
王授文理解皇帝的性格和想法,皇帝同先帝脾性不同。在懲治汙吏,清整朝廷腐政上他是下了狠心的,因此也必須把十一,恭親王這些掣肘的人全部碾平。手段殘酷了點,但王授文還是認可的。曆朝曆代,要收權,安天下,哪個皇帝不拿自己的兄弟祭個天
他想起自己罪中給他下的那個判語“君子之範,奈何煞氣太重。還真是貼切。
“王授文。”
他正在莫名其妙的自我得意,冷不防皇帝在輦上喚他。他忙躬身道“臣在。”
皇帝聲音清朗“要說翰林窮,你也是窮了好幾年,朕記得,你沒放出去做過學台。怎麼戶部遞來的冊子上,朕沒看見你的名字。”
王授文道“臣的家業小,前明時顛沛流離,好些人都散了,如今內人也去了,就剩了疏月和定青兩個孩子,能開銷什麼,至於疏月一直是皇上的銀錢養著她,她倒也是個知恩的孩子,在長洲的時候,不肯在自個身上多花一分,您贈的銀錢都投到精舍裡頭去了。”
“難怪她不喜歡花哨的東西。”
皇帝自顧自地說了一句。
想起了她說她喜歡自己贈她的那支簪子,那簪子就素寡得很。
原來根源是在這裡。
不過女人素些好,素些穩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