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賀新郎(三)(1 / 2)

為妃三十年 她與燈 7887 字 6個月前

“我蠢。”

他低頭咬著牙齒笑了一聲。額頭上青色的經脈慢慢凸起來, 口齒之中不斷地切咬著這兩個字,四五輪之後, 突然提高了聲音。

“我蠢你還來見我做什麼”

“你以為我想來嗎”

她沒有怯,橫衝直撞地把話頂了回去,這麼一句話猛地把時光拉回了三年之前, 乾清宮前,她逼著他蹲下來, 然後親手為他係披風。他還記得,那日她給他係了一個死結, 差點沒把他給勒岔氣。那種狡黠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樣, 像貓藏在肉墊子下的爪子, 偶爾露出那麼鋒利卻可愛的尖兒, 刮蹭過皮膚, 感覺不到疼, 第一日不見開皮, 第二人卻能見血痕。

三年多的時光過去了, 她好像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變。

情緒依舊真實,表達得也真實。但又拿捏得當,不至於像他自己那樣,一根直腸子,卻絞殺了自己, 也絞殺了旁人。從根本上來說, 她還是一個溫柔體貼的女人。就算賀臨不想承認, 但看見她冒著風雨來看他,端端地立在他麵前,滿身素孝,身染雨氣的模樣,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從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絲久違地安慰。

在他眼中,即便這殿內已滿是燈火,還是掩不去她光亮。

她就像一盞為長夜而點的永明燈,坦然地照著他的狼狽和無措,卻沒有一絲鄙夷和踐踏的意思。

越要強的人,越容易被強力勒死。

鬆開那條勒脖線的手,不是虛假的奉承,也不是無謂的安慰,而是不帶私心的關照和剖白,他需要有人了解自己,也需要自己了解自己。

“王疏月,你知不知道,你來見我,你在賀龐那裡也毀了。”

說著,他勉強捏了個拳頭,狠狠地砸向自己的額頭。

一下一下,竟越砸越重,沉悶的聲音回蕩在殿內,引得白燭燈焰也跟著震顫起來。他的眼睛裡漸漸滲出了血絲,眼眶也紅得厲害。

“你說我蠢,你才是蠢貨,我這麼個廢人,值得什麼”

門外的風雨聲越來越重,一聲雷震,淹沒了他後麵的話。

雨水從門縫裡透進來,沾濕了門前王疏月的衣群,剛才被他砸傷之處,被涼雨逼出了寒疼。王疏月皺了皺眉,將倚在門上的身子直起來,朝著賀臨近了幾步。

“那你就讓我這一毀有些意義。”

賀臨撐著通紅的額頭,抬起滿是血絲的眼看向她。

“什麼”

王疏月撫著裙子,忍者腿上的傷疼,慢慢在他身邊蹲了下來。

素袖鋪承於地,覆住了賀臨按在地上的另外一隻手。那柔軟的質地,帶著女人溫涼的體溫撫過他的皮膚,令他肩頭幾不自覺地一陣暖顫。

她目光含著真實的心疼,“你活下去,好嗎”

說著,她低頭從袖中掏出一放絹帕遞到他眼前“為了太妃娘娘,為了福晉,你活著,好嗎”

賀臨凝向那一方帕子。

絲絹質地的底上繡著芙蓉花的紋樣,和她頭上簪著的那隻金鑲玉的芙蓉花簪是一樣的花樣。絹子薄,花樣下麵依稀可見她的手指,還和從前一樣,白皙乾淨,柔軟沉默,卻似有靈,能述情亦能敘理。

他凝著凝著,竟當真潮了眼眶。

“我曾經想讓你死,你卻要我活著。”

麵前的女人搖了搖頭,她鬆開一條腿,半跪下來,拈著手中的絹子,避開他的眼睛,輕輕拭去他額邊沾染的香灰汙跡。

“對不起,我將才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其實,我一直很想告訴你,當年,我入宮不是要拋棄你,也不是要損你名譽。儘管很多人說我對太妃忘恩負義,貪戀富貴虛榮而背叛了你,但我自己心裡明白,我不是那樣的人,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也很想讓你明白,為你我已經竭儘全力,最終身不由己。不過,如今”

她放下手來,肆然地笑了笑。

“我隻想跟你說,賀臨,我從來沒有恨過你。你有你愛的人,我也有了我愛的人,我很慶幸,你當初守著對富察氏的情意,不肯將我納入府中。”

說到此處,她又提高了些聲音“不是因為我貪戀如今的榮華富貴,而是因為,我如今不像以前那麼孤獨。”

“我讓你孤獨了嗎”

“也不是,你和福晉情好,無我立錐之地而已,我這個人,雖然安靜,卻也有話想說,有很多地方想去走走看看”

說完,她笑了笑。將絹子遞到他手中。

“還好,那段時間有太妃娘娘。除了我的母親之外,娘娘是唯一一個肯真正為我著想的人。為了這份情意,賀臨,不論世人如何踐踏你,我也想,替娘娘好好撐著你。”

話聲一頓,她迎著光笑了笑。

“你活著好嗎”

活著好嗎

他無言以對。

他從前是一個行軍之人,擁有剛硬的皮膚和骨頭,一刀了結人命,一馬鞭子關山儘渡,他喜歡所有烈性的東西,比如沾著血在地上滾得滿是泥灰的頭顱,比如削鐵如泥的刀劍,比如足以穿腸爛肚的話,再比如剛烈如火的富察氏。

這些才是與他的人生相配的東西。

他如何知道,在一切強硬的鎧甲都被他的兄長剝去,甚至連他引以為傲的這一身鐵皮都幾乎被扒掉之後,當他血肉模糊的模樣丟在世人麵前的時候,他會被這一句“你活著好嗎”戳穿心肺。

他突然覺得崩潰。

壓抑在心底最脆弱的哀傷,徹底湧了出來。

額娘的死,妻子的死,他都沒能為她們流出眼淚,他明明有悲哀,有大慟,但就是不能衝破那層剛硬的皮,流露於麵上。無論是砸杯還是喝罵,不過是他怕被人看見他的脆弱和無助,他愛的人,愛他的人,全部因為他死了,而他,卻還是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正如王疏月所說,他落到如今這個地步,真的是咎由自取。

對亡人的悲哀像沸春的河流水一樣潮他湧來,一下子包裹了他的全身。

王疏月感受到了身旁的人逐漸開始顫抖起來。

“賀臨”

“你說的對,我害了她們。”

他一麵說,一麵縮起了雙膝,十根的扭曲的手指艱難地交叉扣在一起,疊放在膝上,彎腰將額頭抵了上去。額頭觸到手指的那一刹那,眼淚奪眶,痛徹心扉。

“我咎由自取咎由自取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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