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臨風喉頭滾了滾,拿出?他?收到的那張請帖展開,推到唐厚孜麵前,說話慢得似一個字一個字咬在齒間不敢放。
“我聽人說,這宴會上的帖子,是?義山兄寫的?”
他?目光裡,有被壓製著?的喜色浮動。
唐厚孜愣了愣,低頭去看?:“是?我寫的,怎麼啦?”
蕭臨風皺眉:“你不認得我?”
什麼認得不認得?口問那天打了個照麵,這才是?頭回說話呀。唐厚孜比他?更迷惑:“啊?蕭兄說的是?……”
“沒什麼。”
蕭臨風扯了扯唇,臉上硬擠出?來的丁點溫煦也不見了,眉頭皺得死緊,又把那張請帖珍而重?之?地放回袖裡去了。
他?這身衣裳是?下?人昨兒去街上買的,衣襟裡還沒縫口袋,下?人也不會給?他?做荷包,他?全身上下?唯一要?緊的就是?這封帖子,在袖袋裡貼臂放著?。
箋紙硬,折起來後邊角紮胳膊,蕭臨風渾然不覺,目光在園子裡繞。
唐厚孜把早早修飾好的那套交友說辭拿出?來,“久仰蕭兄大名,與蕭兄一見,隻覺相見恨晚……”
“久仰我什麼大名?”
蕭臨風莫名其妙盯了他?一眼,鬱氣?全罩在眉心。
“就是?……”唐厚孜敏感地覺得蕭才子不待見他?,噤聲不再說了,悶悶不樂地望向了戲台,醞釀出?了一肚子的愁腸百結。
等禮部侍郎念完了手諭,秋闈主考官也致了辭,鹿鳴宴便開了。
推杯換盞間,剛才同桌上那數落蕭臨風是?狂生的舉人,立馬按耐不住地跳了出?來。
“蕭才子,這幾日京城人人誇耀你的才名,我卻覺得你才名不正!”
蕭臨風目光在園子裡搜了一圈,也沒看?著?一個可疑的,正心氣?不順。落了筷,抱臂看?著?他?:“有話直說。”
這舉人聲音不小,旁邊幾桌的舉人吃菜的不吃了,喝酒的也停了,都饒有興致地扭頭望過?來。
“當日口問上,夫子問‘四月赤城之?戰,良公敗於蒙古,為何’——我們大夥都答天不時地不利,才叫葛都督中了彆?人的圈套,慘死於蒙古大將之?手。”
“偏你故意走了偏鋒,為了在考官麵前出?風頭,竟說都督敗於蒙古,是?因為愛民過?甚!——荒唐!良公愛民天下?皆知,他?為了邊關百姓戰死沙場——蕭大才子竟覺得將軍愛民是?錯的?”
“葛都督乃我朝英烈,忠義當先,連陛下?聽聞他?戰死沙場,都心痛得淚濕衣襟,你卻對都督毫無敬重?!這是?對英烈的大不敬!”
“兄台說得好!”四下?呱唧呱唧一陣鼓掌。
那舉人目光得意地掠過?全場,又望到蕭臨風身上,見他?眉頭緊蹙,隻當是?自己當頭棒喝,問住了他?。
這“良公”與“葛都督”,說的都是?赤城守將葛循良,葛將軍四月底戰死沙場後,二殿下?念著?舊年情?誼,親自上書為他?請功,皇上追諡其為一品都督。
可惜葛將軍發妻老母都沒了,唯一的兒子下?落不明,追封這麼個虛銜,隻能惠及親族子侄了。
蕭臨風無動於衷:“將有五危,其五為愛民,可煩也。此危覆軍殺將,不可不察也——這是?兵聖孫子所言,哪裡不對?”
那舉人笑道:“我從五歲起,夫子就成天講看?古書要?去粗取精,不可睜著?眼睛什麼都學。哪怕是?兵聖寫的書,也是?有對有錯的一家之?言,蕭大才子拿千年前的古書評判今時,是?沒上過?學麼?”
周圍人哄然大笑。
蕭臨風高高一挑眉,又重?重?落下?來。聽他?頭兩句說得大義凜然,還以為是?個懂兵法的,原來是?個連兵書都沒讀過?兩頁的蠢貨。
他?怕這蠢貨聽不懂,特地徐徐道。
“蒙古軍圍點打援,不是?什麼高明的計策,葛帥為了救一個不足三百人的破民屯,中了敵軍埋伏,帶出?去的三千將士儘數戰死——而民屯裡的百姓全是?異族草莽,血脈混淆,沒一人是?我大盛同胞——死得不值!”
他?聲量不
大,周圍幾桌聽到他?說話的舉人,全都呆住了。
連皇上都追封葛將軍為一品都督,這蕭臨風!竟敢說葛將軍死得不值!
與他?爭辯的那舉人瞠大眼睛指著?他?,手抖得厲害,他?對律法不熟,一時分?不清這是?欺君罔上還是?彆?的什麼罪名,隻哆哆嗦嗦斥道:“你胡說什麼!”
又慫又蠢。
蕭臨風冷冷看?著?他?。
“一將功成,是?千萬屍骨堆出?來的。葛將軍打仗二十多年,當知道自己身份,他?身上扛著?北境第一道關,再後邊就是?河北和京城,他?死不得。”
“民屯裡的全是?異族流民,蒙古、西夏、遼人混居其中,血統雜亂。這群流民受我朝將士庇護多年,當知教化感恩——可民屯被遼寇清理後,葛帥率親兵匆忙去救,將軍營留給?副帥坐鎮,他?為博一個仁名,連自己帶三千將士都搭進去了。可結果呢!”
“在援軍趕到之?前,救下?的流民早已四處逃竄,也不見一人留下?給?葛帥護個全屍,我軍將士全叫亂馬踏成了泥——一個大將,三千將士,換了三百異族流民的命,哪裡值?”
那舉人扯著?嗓子叫道:“陷陣之?誌,有死無生!大丈夫何懼死後有沒有全屍?”
“之?後呢?”
蕭臨風冷冷道:“良公戰死,良家軍匆忙換帥,退守內關,閉城不出?,外關口被蒙古軍炸了個乾淨,等於千畝土地棄與蒙古,隻剩下?一座城垣不足丈厚的內關——你知道在蒙古軍眼皮子底下?修一座外關,得死多少人麼?”
“你當皇上淚濕衣襟,是?為了一個行軍魯莽的將軍哭?——皇上介懷的是?北境第一關破了,若蒙古此時積蓄戰力衝關而下?,便可如尖刀一般插入我朝北境。”
與他?爭辯的舉人已經年近三十了,好不容易考上個舉人,自覺學問大成。可對著?這麼個十四歲毛沒長齊的男娃,竟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又不肯認輸,氣?弱爭辯道:“我朝將士勇猛……”
蕭臨風又是?一聲冷笑。
“蒙古軍兵無常勢,又多年未有大戰,正是?鼎盛時期,隻在北境肆虐的黃金家族術赤一脈,麾下?就有鐵騎二十餘萬。倘若集齊兵馬攻進赤城,便能一路勢如破竹,攻破河北,直逼京師。要?想阻攔,除非調集遼東和直隸全部兵馬……”
他?正說著?,卻被人重?重?踩了一腳。
蕭臨風止住了話,皺眉低頭,對上唐厚孜的一雙鹿眼。
“蕭兄,慎言。”
唐厚孜小心指了指東邊席首的禮部學官。
知曉他?意思?,蕭臨風便坐下?了。
那舉人被堵得啞口無言,蕭臨風看?也不看?他?,冷哼道:“巴掌大的場屋裡頭取個尺二秀才,就當自己有紙上談兵的能耐?哼,身無二兩肉,念你的孔孟去罷。”
滿桌和左近幾張桌上的舉人,聽到他?這番狂言,都舉著?筷子、端著?酒杯呆怔坐著?,仿佛被唾沫星子點了穴。
“蕭兄……”唐厚孜震驚地看?著?他?。
唐厚孜心裡驚駭,可卻偏偏有股豪氣?在胸口亂撞。他?自口問那日就隱隱升起的對蕭臨風的敬佩,經他?剛才直言不諱的一場辯論,通通轉成了折服。
唐厚孜忙抄起酒壺倒了兩滿杯,自己雙手舉著?一杯喝了,辣得一張臉皺成一團。
他?把清早背過?好幾遍、剛才又被蕭臨風無視了的老話重?新拎出?來。
“久仰蕭兄大名!與蕭兄一見,隻覺相見恨晚!我家住在安業坊南頭第三家!蕭兄初來乍到,對京城一定不熟,要?是?缺個引路的,隻管來找我,我帶蕭兄遊遍京城!”
這什麼二憨子。
蕭臨風不好駁他?麵子,接過?酒來仰頭灌了。
作者有話要說:良公、都督、葛帥,說的都是葛循良,第24章裡因為叛徒而死的那個將軍,他還有個三歲的兒子被遼後主帶走了,記住那個三歲孩子噢,是後文重要人物。
婚擇佳士,婦選淑姿——《閨訓》。
將有五危……愛民,可煩也……將之過也,用兵之災也。覆軍殺將,必以五危,不可不察也——出自《孫子兵法·九變》。
翻譯“為將者過於愛護民眾,過於仁義,就有可能被敵人的暴行煩擾而陷於被動。”這個觀點是說將帥過於仁慈愛民是缺陷,很容易把全軍引入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