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唐荼荼沒能回得?家去。
從保和殿到前朝、後宮,所有宮門閉死,三?千金吾衛領了佩刀,從三?大殿廣場排到宮門口去,提防宮變。
背負彩旌的傳令兵奔走,一連串調令下達。
“城台之上傳令:今夜全城禁明?火,但凡有靠焰火傳令的,一律射殺!”
“環繞宮城的十?六坊關坊門,還沒回府的宗室子?弟全截留在各坊中。”
“各宮上繳所有香品,錦衣衛挨門挨戶搜查,一樣不許留!”
“院始大人,辨不出這是什麼毒,如何開方子??”
“請諸位娘娘坐在殿外吹風!毒煙靠喚氣?能解!”
……
後宮最尊貴的女人們全坐在殿外吹風,臉色陰晴不定地互相望著。
一個?神誌不清的姚妃將她們嚇得?滿殿亂竄,這會兒一聽殿裡燃的是毒香,毒香來路還不知道,這群女人竟然各個?冷靜下來了。所有伺候的近侍被帶走審訊,也沒人敢吵鬨。
太?醫院所有醫士全在亥時前接著了調令,奉太?子?命,以“更新醫案檔,宮裡賞賜秋季養生藥膳”為由,跟到了所有赴宴大臣的府上,給各家把脈查體。
到子?時正,所有赴宴者出門時辰、回家時辰、中毒輕重全彙編成檔,放到了太?子?的案頭上。
等金吾衛把三?大殿的所有角落清了個?遍,才護送皇上和太?後上了禦輦,回後宮去了。
“你們姑娘呢!”
晏少昰雙目環顧一圈,沒找著唐荼荼,又有太?多事兒要安排,匆匆離開了,讓芸香去跟太?子?妃借人手,找那?一眨眼沒了影兒的家夥。
這毒煙實在厲害,坐在院子?裡喚氣?的娘娘們陸續發作了,有像姚妃那?樣淒厲慘嚎的,也有喃喃低語的。
這個?雙臂亂揮,嘶聲叫著:“你該死!你纏著本宮做什麼!不如早點去投胎”;
那?個?哀哀求著:“妾學?會胡人舞了,跳得?比那?舞娘好看多了,皇上什麼時候來看我呀”……
哭哭笑笑都像瘋了。
不論?太?醫醫女,還是侍女太?監,全在宮中浸淫多年,耳朵開關自如,該長的時候長,不該長的時候就是倆擺設,麻木不仁地
忙著手裡的事。
年輕的太?子?妃僵站在其中,被秋風吹得?手腳發冷,定了定神,低聲吩咐近侍:“什麼人說了什麼話,全記下來。”
芸香在滿院嘈亂的聲音中找著了唐姑娘——她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右手邊的廡房旁,仰靠著一個?須彌座,很安靜地坐在那?兒。
她不像彆的娘娘吱哇亂叫,自言自語抖露出一堆密事,她什麼都沒說,嘴閉得?嚴實。
芸香跑近了才看見,姑娘哪裡還清醒?分明?仰著後腦勺,在石座的邊棱上一下下地撞,全靠這法子?醒神。
芸香嚇壞了,急忙把手背墊在她腦袋上:“姑娘?姑娘怎麼到這兒來了?快隨我來。”
唐荼荼眼睛已經失了焦,芸香與幾個?嬤嬤都攙不動她,隻好叫兩個?影衛將人抱上軟轎。
可被人鉗住雙膀,唐荼荼突然劇烈掙紮起來,連踢帶打的,兩個?影衛挨了幾個?肘擊,差點抓不住她,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人推上轎。
宮裡邊不能乘車,肩輿是娘娘的份例,連這頂小轎都是跟太?子?妃借的。芸香怕唐姑娘自己坐不穩,會一個?跟頭栽出來,忙跟著上去。
耳邊有人“姑娘”“荼荼”地喊著,聲音如扭曲的音頻變了調,唐荼荼眼前一切事物全成了虛影,還不止一個?影兒,重重疊疊交錯出怪誕的視野。
轎子?一起步,她立馬察覺到位置變了,重重一咬舌尖咬出,兩分清明?來,雙手胡亂一抓:“你要帶我去哪兒?”
芸香叫她抓疼了,疼得?冷汗直冒,小臂骨要被攥斷似的。
她見過?唐姑娘彎弓引箭的樣子?,也從影衛口中聽過?她火場救人的威武,知道姑娘力大無窮,怕自己這根手臂折在這兒,忙說。
“是二殿下!二殿下吩咐先給姑娘找個?地兒落腳,今夜亂糟糟的,得?找個?地方歇著。”
芸香急忙解釋,卻?見唐姑娘聽到“二殿下”之後,鬼使?神差地安分了下來,端坐著,不苟言笑,也再不鬨騰了。那?是跟二殿下同車的架勢。
……頗有點一物降一物的意思。
下了轎子?,她又問:“這是哪兒?”
兩個?仆婦架不住她,明?明?走得?兩腳拌蒜,抖著聲音,還
要關心這是什麼地方。
這一刹那?,芸香想起了影衛大哥們每回受了傷後,高燒不退半昏迷的樣子?,就是這樣,撐著最後一絲神智保持著警惕。
女官忽然眼眶一熱,極細致地安撫她:“這是東宮傳心殿,是平日幾位太?傅給太?子?殿下講經筵的地方,隻有矮榻能歇歇腳,姑娘將就一宿。”
唐荼荼走不穩,跨門檻時一個?趔趄,扶著院門借了借力,這麼一扶,竟把門軸鉸鏈拽斷了,半扇木門掉了下來。
她渾身力氣?好像不受控製了,嚇得?芸香麵如金紙,急急忙忙去喚太?醫,開了個?適用於百症的解毒藥方,勉強喂了下去。
唐荼荼這才找回點精神,看人漸漸能對上焦,隻是手腳抖得?厲害。
婢女要安置她歇息,她忽然蹲下身,十?指扣著矮塌邊沿,將二米長的矮塌拖到了窗下。
東宮的嬤嬤:“哎喲!姑娘這是做什麼喲!”
唐荼荼嘴裡神神叨叨念著:“太?醫說得?呼吸新鮮空氣?,彆關窗。”
這鐵架子?床起碼二三?百斤,她暈暈乎乎辨不清距離,矮榻沉甸甸地撞到了牆上,撞得?一大塊牆皮掉下來。東宮的嬤嬤眼前一黑,沉痛地捂住了臉。
芸香哭笑不得?:“知道了知道了!奴婢不關窗,姑娘快躺下。”
唐荼荼被人扶上去躺下,終於消停了。
婢女們去了外間,熄了燭。
唐荼荼慢慢側過?身,蜷起手腳。
麵前那?個?身段窈窕的女孩容貌越來越清晰了,掀起帳幔,一步步走近她,唱著“紅袖香消傷情處,朱顏未衰已黃昏”。
那?少女哼著調,最後俯身貼上她的臉,怪腔怪調地笑了聲:“賊,偷了彆人東西?不還的賊!”
“賊”這一字,便?一直在她腦海中響,伴著爹娘、母親、哥哥,珠珠……一聲聲喊她“荼荼”的聲音,全成了催磨。
唐荼荼手臂蓋在眼上,什麼也不看,默數著自己的心跳。可這不管用,她頭疼得?快裂開了,她又以雙掌壓著太?陽穴,死死往中間擠,額頭漸漸不疼了,那?道聲音消停了會兒。
可很快,又不依不饒地唱起來。
唐荼荼大約知道自己的心結在哪,在大殿上就意識到的
。
她沒有關於原身的記憶,大概真的是作賊心虛,她從來沒有在唐府人的口中挖過?原身的事兒,也從不想模仿著那?女孩活。記憶裡關於那?女孩的,隻有一封絕筆書,還有藏在床底下的那?一箱子?酸詩,是坊間傳遍的紅樓曲。
她看過?一回,隻記住“紅袖香消”這兩句,信息實在少得?可憐,於是眼前的幻象不過?是一個?纖瘦版的她自己。
可這幻象太?真實了,大腦裡一個?念頭閃過?,就能立刻調動起五感來。唐荼荼甚至能感覺到有人拽扯她的手臂,有人在她脖子?後頭幽幽吹氣?,有人咣當咣當砸著床,要她睜開眼睛。
漸漸的,相同的氣?息越來越多,十?幾個?複製粘貼似的少女全拿鬼裡鬼氣?的勾魂調,唱著“紅袖香消傷情處”,圍著她,轉圈唱,吊喪似的。
而“吊喪”的念頭剛起,身遭場景立馬變了,她躺在了靈堂裡,白幡纏了一屋頂。
唐荼荼在夢一樣的混沌裡,不太?清醒地想:姚妃,就是被這香逼瘋的麼?
這要命玩意兒。
她隻得?從棺材裡坐起來,睜開眼,特認真地看著眼前的幻象:“彆唱這個?,這個?多難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