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凜卻把竹簡攤放在了兩人中間,“一塊看吧。”
書桌臨窗,光線明亮。那上頭以簡體字寫道:
“後來的同伴們,你們好呀。
我是2221年基地時代穿越來的江茵,主攻微生物學。來了這邊,擴展業務做了個外科大夫,哈,一言難儘。
剛穿來時兩眼抓瞎,我們五人分散了,我變成了
一個中醫世家的大夫人,稀裡糊塗地對上了一大家子陌生人,還當自己做了個夢。
要我掌家,我不會,奉養父母、教養子女也做不好,好在是個盛世年代,不缺衣不短食的。
這麼迷茫地過了幾年,成天琢磨‘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來乾什麼,我能乾什麼’這幾個問題,陷入自我撕扯裡。
瑣碎日子過久了,愈覺意難平,我開始嫌惡自己,閒暇時想起上輩子好多又土又俗的口號來。
那時貼在牆上的紅條幅、大標語,以前我從來都是捎帶一眼就走過去了,人至中年以後,反倒記起了很多來——比如什麼:我是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之中去。
末世年代的戰士,不能扛過了天災,反倒在太平盛世裡庸碌無為。既來之則安之,我想,總得做點事情,不能吃著太平年代的祿米,當個毫無貢獻的廢人。
王家那位寫了三箱子書的先賢,我至今不知道是誰,大約是哪位大牛前輩,他那醫案寫得太全了,放後世都能做全科教材,我補充不了幾筆。隻是他在防術後感染的方麵差了點意思,我得給他添補上。
白駒過隙,一不留神,幾十年就過去了。
救老皇帝那年,我八十六歲了,眼還沒花,手還沒抖,我想,一輩子到頭了,總得找著那四個戰友,於是無知無畏地去揭了皇榜。
老皇帝是肝硬化晚期,救不了了,隻能儘量拖延。他要封我個縣主,我說不用,求老皇帝天下公榜,幫我找找人,如此,我們五人終得以團圓。
幾個老家夥們不死心,造出了一個最最簡陋的時光機,我們都想回家了。
這下,也不知會穿到哪兒去,若有重逢那天……
算了,大概是沒了。
哥,我想你了。
年輕時總有豪言壯誌,想逆著人言而上,做出一番成績來,到老,反倒心態寬平了。近來常常覺短失眠,那些睡不著的夜裡,我總是想起那首我們人人都要背的《青年箴言》。
——信仰之引人向上,其功用能使怯者勇,弱者強。曆史所載,其偉大之
成績不可僂數,前人燈光愈大,風更不能息,挫折不能使吾失望,為後輩謀高遠生活或幸福,此即吾輩光明之燈。
江茵,編號s-0188,此一生,幸不辱命。”
……
江凜再抬起頭時,眼裡的水光已經熨下去了。
他將那卷竹簡細致地卷起,握在手中,瞧不出一點要歸還的意思。
王太醫正想問他們怎麼認得這缺筆少劃的字,還沒出口,反被江凜問了一問。
“你是說,她長壽九十九?”
王太醫嘴邊的話被捂回,隻得先回答他:“對。”
“她,是受什麼災病走的麼?”
王太醫怔忡:“祖母壽終正寢,走得極安詳,是喜喪,來吊唁的子孫和學生站了半條街。”
“倒是像她……”江凜極輕地笑了聲:“是一輩子平安喜樂麼?她成親了沒有?”
見王太醫愕住,江凜才慢慢恍悟:“瞧我,問的什麼蠢話……她跟你祖父,過得好麼?”
王太醫半晌說不出話來,這冒犯到不能再冒犯的問題,竟把他攝住了。
說來奇怪,這少年分明眉上不掛霜,眼裡不含雪,可坐在那兒就是無端的威嚴。
他不知道這是軍中曆練出來的意誌,王太醫隻覺得自己將近五十歲的人,竟被一個小小少年問懵了。
他想了想,到底不欲將家事事無巨細地說與外人,隻簡潔道:“祖母與祖父早年有些爭執,後來,祖父與她相敬如賓,很敬重她,隻是我祖父比她走得早十幾年。”
“那十幾年卻也不孤單,祖母晚年子孫繞膝,很熱鬨。”王太醫將嘴邊的話捂了捂,添了幾分熱乎勁。
江凜唇畔終於得以牽出笑來:“那就好,那就好。”
唐荼荼聽著王太醫這個“後來”,心口又哆嗦了一下。
她推算過時間了,王太醫今年四十八,他說小的時候看江神醫做解剖實驗,那時江大夫的身體年齡應該是五十多歲了。
要是前頭再有八年十年研究手術器械的時間,這樣算來,江茵穿來時,應該是四十多歲的身體了,她沒唐荼荼和江凜幸運,她缺失
了一整個青年時代。
家人不是自己的家人,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無人理解無人支持,而“相敬如賓”,還有“敬重”,放到婚姻裡都不是什麼溫暖的詞。
直到晚年,終於憑自己的本事換來了家人和小輩的尊重。
唐荼荼垂下眼睛,她不知道江隊長是不願意去想,還是眼下悲喜都過了頭,一時沒想到。
但他總會想到的……
江凜又怔坐了半晌,他問:“你家有祠堂麼,我能進祠堂看看麼?”
兩個半大孩子,說要祭拜先人,這話像極了鬨著玩。可王太醫不知怎麼的,竟有一種他“一字一句都慎之又慎,出口前斟酌到了極致”的感覺。
王太醫被唐荼荼稀裡糊塗繞了幾天,這會兒又得了一樁更大的稀裡糊塗,到底沒忍住。
“你兩個小輩,和我祖母到底是什麼淵源?”
江凜垂了眼皮,他和唐荼荼沒商沒量,前後的話竟落到了一處。
他慢慢道:“她……是我家長輩的故人。”
王太醫長歎一聲:“也罷。祖母義重,又走了沒三年,這兩年常有晚輩來祭拜。”
王家是老宅,家祠都在後院裡,就在旁院,幾步路罷了。
江凜幾步路走得頭重腳輕,進院子時平地趔趄了一下,唐荼荼伸手要扶,手沒伸過去,他已經自己站穩了。
家祠比宗祠小許多,隻記錄本家先人,供後人瞻仰。牆上掛了十幾幅畫像,最頂上是那位著書的老祖宗,再底下,隻掛最近兩輩逝世的老人。
一群相較之下顯得年輕的麵孔中,那幅長壽老婦的畫像顯眼極了,按輩分次序掛在最下邊一排,緊挨著她幾十年來相敬如賓的丈夫。
眉眼寬慈,是在笑。
桌上那盞長明燈的光線黃融融的,隻能照亮她半張像。
唐荼荼眼淚唰得下來了。
這樣大的功績,救過了皇帝、蔭庇了子孫後人的不世之功,竟也隻能在牆上得這麼一塊地方,和王家老爺拴死在一塊,沒一張單獨的供桌。
這裡從來不是她的家。
唐荼荼死死摳著掌心,咬著嘴唇沒出聲,慢慢退出來,把
門合上了。
門關上的時候,她聽到裡邊一道壓抑的聲音。
聲音太小了,沒聽清是歎息,還是一聲嗚咽。
作者有話要說: 四條家訓,翻譯自曾國藩遺書裡告誡子孫的四條。
信仰之引人向上……此即吾輩光明之燈——原稿出自《惲代英青年箴言》,這是革命時代一個傳播新文化和馬列主義的思想家,稍微做了一些刪改。,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