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來,是排文布字。自興朝以來,好書都講究疏密得當,要義需得顯眼,一本書上的字大小時常變化——先賢原文用大字,後儒筆記是小字;正文用歐顏,落款用行草。”
“大小疏密、甚至字體都不同,這就需要刻許多版字模。要是有圖有畫的書,排版更難,常常有字模填塞不進版中,需得反複調整。”
唐荼荼眉毛又皺了一重。
時下的書是講究排版的,甚至讀書人平時自個兒寫文章,也有變換字體字號的意識,標題和重點用大字,說理內容用小字。
用活字排這樣的版,刻字量立刻翻了幾倍。而通篇字號全都一樣的刻板,可以用來印孔孟,可以印佛經,印醫書是決計不行的。
一套排版不好的外科手術教材書,意味著沒有大小標題和重點文字,也就沒有條理性,不方便理解。
牧掛書接著道。
“三來,活字工量龐大。尋常一本書五千字左右就夠用,民間坊刻鋪的存字量也大概就是這個數;再厲害些的大書坊,存字量會達到八千到一萬五,但依舊不夠。倘若一本書裡遇上反複多次使用的字,如之乎者也,還得再加刻。”
“像姑娘這套醫書,裡頭有許多生僻字,醫理又雜,沒有幾萬、十幾萬字模是刻不下來的——排一套活字版,隻刊印一本書,印完這本,印下一本書時需得拆模重排,太費時。”
唐荼荼對數字最敏感,“十幾萬”這個數從牧先生嘴裡出來,她立刻就聽懂了。
越大型的書鋪,刻印量越大,字模的存量就越多,相當於是在做拚圖,要在幾萬塊拚圖裡翻找一個字。儘管這些字模都按照聲韻編好了序,可收納和取用仍然是不敢想象的大工程。
最關鍵的是,雕版匠人隻需是會寫筆畫的工匠,而活字排版需要用到認識大量字的讀書人,才能排出印模來。
老祖宗造出來的漢字太多了,活字印刷就落入了一個費時又不省工的尷尬境地裡。
印完一套書,拆一套活版——大書鋪賣的書多是經史子
集,全天下讀書人都要買的,沒必要這麼拆,時時要印,次次要排版,活字遠遠比不上雕一套版,一用二十年。
膠泥活字與木活字,都有其本身的劣性——膠泥難燒,吸墨少;越小的木塊,沾水越容易變形,兩樣都經不住大量印刷。
至於銅活字、鐵活字,時下的冶金業又遠遠趕不上了。
而雕版印刷,一個手熟的老師傅一天就能雕一麵,隻要大量彙聚匠人,速度就快起來了。
“先生去歇息吧,我再想想辦法。”
唐荼荼把壺裡的茶水倒乾淨,兩口喝了,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院子。
說來說去還是缺錢,要是自己開家刻書鋪就好了,想印多少印多少,不用受“邪書”的氣。
心裡裝著事兒,茶飯也不香了,夜裡躺了半個時辰也睡不著,越想越覺得時間緊迫,而前途渺茫。
近來,唐荼荼總有一種“我明明能做很多事,但偏偏眼下什麼都做不了”的鬱悶。隊長的出現給她的生活帶來了動力,也喚醒了她所有壓製在心底的焦慮。
她不是一個人穿來的,這份機緣隔著時空、隔著前後二百年都能對上,冥冥之中全是天意。
帝國雄風,靠許多先行者一步步糾偏,將亂世拉回正軌,給舊曆賦予新章,幾百年傳承與創新,才成就了這麼個煊煌盛世。
——我們都是背負使命而來的。
唐荼荼沒了睡意,瞧時辰還不晚,一骨碌翻身起來,去院子裡打了一套軍體拳,權當睡前運動運動助眠。
自打她入了軍隊文職以後,這套拳就練得越來越少了,這陣子每天打兩遍,練回來兩分樣子,出拳力道足,很有幾分力拔千鈞的老拳氣勢。
隻是始終不得章法,純粹是力氣和方向的組合,一個動作一個動作都是割裂的,連不起來。
彆說是影衛和死士了,大概連個壯實點的書生也打不過。
——有錢,不夠花;有人脈,不敢借;認字認不全,生意做半拉。
樣樣都隻走了一半,總差那麼一口氣。
要是人生如長跑就好了,唐荼荼心說,要是能一溜煙跑到終點去,哪
怕累死在半道上,好歹也有個方向。這樣摸著石頭過河、一腳一水坑的,真是太折磨人了。
她心頭又燥起來。
因為這是臨近平時夜宵的點兒了,她心裡一有事兒就焦慮,一焦慮就想吃東西,吃完東西撫平了焦慮,也撫不平這個怎麼也填不飽的無底洞胃!
唐荼荼兩條眉毛快皺成團了,她正這麼想著,反身一個弓步衝拳,打算結束這套拳,去廚房覓食。
拳沒衝出去,人被嚇沒了。
三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人,露出張被月光照得青白的臉,穿著一身黑,乍看隻有一個腦袋飄在那兒。
“姑娘貴安。”
前晚上替她給江凜傳話的那名影衛,魂兒一樣站在那兒,見唐荼荼被嚇得屏息定住了,尷尬地給她鼓了三下掌:“姑娘這拳練得不錯。”
唐荼荼縮回弓步,背過身理好衣衫,才回頭問:“大哥有事麼?”
“二殿下問姑娘哪日有空?”影衛道:“倭國使臣四十餘人,判文已下,不日便會在菜市口斬首示眾,問姑娘想不想去監斬?”
唐荼荼:“我?監斬?”
影衛:“有監斬官的。隻是二殿下說‘斬彆國使臣的情形百年罕見’,姑娘要是想去,就去開開眼。”
開開眼……唐荼荼迷瞪了半天。
月上柳梢頭,他府上的影衛頗有紳士風度地——約她去菜市口看砍頭。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想跳過活字的,但評論裡有幾個對這塊很感興趣的讀者,所以拿今天的作話把印刷術的資料全整理出來了。
參考的詞條和文獻大概三四十篇,所以不一一標注了,篇幅挺長的,不感興趣的直接跳過噢,彆慌,作話不要錢。
雕版印刷書發明於唐朝,從唐中期之後技術飛快下沉至民間,廣泛流傳於四川和兩浙,這個技術相對來說比較簡單,不細說了。
刻書係統分為三類:
1官刻:皇家和地方官府刻書。刻的要麼是大體量的頭部著作(比如經史子集,從編撰、校對、存庫、刻書、印刷,動輒用到百人千人,一套書完成時間在幾年到幾十年,動輒需要兩代皇
帝才能完成),要麼是農書、醫書,這樣的實用型書。
因為是皇家和官家出品,套書質量普遍非常好,也有不好的,像明朝重印了很多宋元時期的雕版,板子年代太久遠了,印出來的質量就不行,民間戲稱為“大花臉本”。
同樣因為官刻本稀少,民間幾乎是看不到的。其中最有名的清朝武英殿內聚珍本,就是一群大學士主持編撰、皇帝時不時去監工的書,這樣的書要麼由高官掏錢預訂了,要麼皇帝賞賜大臣,民間見不著。
其後是各地官府的外聚珍本,也是有錢人家才能拿到的。
2坊刻:坊間所刻,就是這兩章裡的書鋪刻本,由有一定實力的書商運營。古代的書鋪有光賣書的,也有既賣書又刻書又編書的,印量非常大,書生用的書基本都是坊刻本,什麼三百千、經史子集、戲曲、話本,基本都是坊刻本,扛起了民間書籍流通的大旗。
南宋時期我國形成三大坊刻雕版中心,兩浙的浙刻、福建建陽的閩刻、還有四川的蜀刻——兩浙與福建都是曆史上很牛的狀元省,文風非常濃鬱,對書的需求量大,所以刻印技術發達;四川雕版刻書厲害的原因不太明確,查了些資料,猜測應該是因為四川佛道文化盛行,留存於世的宋蜀刻本很多都是佛經道經。
3私刻:私人刻書及家庭刻書。
這類比較雜,有藏書家彙編自己珍藏的古籍、大文人把自己的大作刻成書送朋友(比如蘇軾,他還罵過坊間的盜版書亂改他的原文);要麼是富貴人家開私塾、做個藏書房留給子孫後輩的,私刻重視收藏價值,不用於盈利,質量相對比較好,因為刻書而把家底全投進去的也有。
然後說到活字印刷。
活字沒在我國傳播開的原因有很多,除了文裡寫到的三個原因(字模不好燒、不好統一大小、排版難、漢字太多)外,還有一些原因。
宋元明幾代,存世的活字刻書多數是粗製濫造的坊刻本,缺字漏字、排版亂、印刷不清楚,實在塞不進去的字模就不放了,要麼橫著塞在版麵裡。
少數好的活字刻本,要麼是民間刻的佛經道經;要麼是皇
家出品、官印局刻印的套書。官印本印量很少,其中最牛的還是清朝武英殿內聚珍本,真正的皇家出品、皇帝監工,用許多大學士編撰,幾百匠人全套流水線,內庫珍藏,成就了最精美的活字刻本。
為了減少活字排版找字模的工程量,在南宋按聲韻給字模排序的基礎上,元代農學家王禎,做了一個轉輪排字架,就是一個可以快速找字模的木轉盤,但隻印了一套書,不知道為什麼很快就沉寂下去了。
雍正四年(公元1728年),皇家用銅活字排印了大部頭書《古今圖書集成》,共刻鑄銅活字二十多萬個。到了乾隆年間,這批銅字模被乾隆拿去改鑄銅錢了,但乾隆也愛印書,隻是他換了一套木活字,也就是說皇家都支撐不了金屬活字的花銷。
膠泥、木活字使用壽命不長。但金屬活字也沒能得行的原因是,那時我們用的是煙墨,墨水決定了特性,一到銅鐵活字上就會變成墨水珠,印不清楚。
直到近代印刷術的另外一個先驅,德國穀騰堡鉛合金活字,是學習了我們元朝的活字技術並改良的,活字印刷之所以在歐洲廣泛流傳,一個必要的前提是他們字母很少……先做了模具,再用衝壓方式統一了全部字模的尺寸規格,同時發明了配套的木製印刷機(這個也很複雜)和油墨(據說是亞麻籽油調的)——油墨塗上金屬麵,就不會像咱們墨汁那樣流動。
這就是近代印刷術的起源,和咱們的活字印刷同源但殊途,然後,歐洲用來大量印刷聖經和五花八門的教經了,又隔了一二百年才廣泛用於實用書籍……
哈哈哈哈哈所以文化傳承很偉大,也很慢。活字存在的幾樣缺陷,荼荼這邊是解決不了的,所以頭一步先考慮醫書的編修和普及,如何讓這時的中醫相信這東西能行。
咱們一個工匠大國,曆朝印刷術繁不繁榮,隻取決於民間學習氛圍,基本沒有被技術限製過。而《本草綱目》《證類本草》,還有曆史上許多的大部頭醫書得以傳承,無一例外是因為官印。
像這樣的一部外科全書,放到現代相當於一套全國通行的醫療法,是國策級彆的,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