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褚家會客的帳篷, 比唐荼荼她們的帳篷大兩倍,十幾步深長,幔紗重重疊疊做出空間感來, 梅蘭竹菊四條書屏成堂,家具備了個齊。
這些世家門閥愛極了紅褐紫這麼幾個色兒, 能把任何地方布置得老氣橫秋的。
引她進來的公公是個妥帖人,知道這位唐姑娘頭回麵見太子, 怕她規矩不好, 還打算提點一二。
可公公使眼色使得就差把眼珠子薅下來了, 唐荼荼仍然不覺, 睜著倆大眼睛把室內陳設觀察了一遍。
臨到跟前,她才裝模作樣地垂下頭,要行大禮, 膝蓋還沒沾著地氈。
“給唐姑娘看座。”
太子的聲音。
“謝殿下。”唐荼荼順勢站起來了, 借著起身的空當仔細瞅了一眼。
太子和二殿下到底是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長得是真像——眉入鬢、眼如星, 下頷臉型如複製粘貼,還是倆光華致致的飽滿腦門。
細看,細節之處倒也有不小的差彆,尤其是身上那股氣勢不一樣。
這兩人身上都有讓人過目不忘的天家氣象。太子呢,像是仙山瓊閣裡出來的,鐘靈毓秀生仙草, 光風霽月,朗朗清昭。
皎白的繡龍盤在他胸口, 圈起一幅山河秀麗圖,似要往他胸膛裡裝下一整片山河,把繁華的盛京、連同黎民的喜悲一同裝進去。
他望來的頭一眼, 眼裡甚至透出一分神性的慈悲來。
他坐在那兒,唐荼荼隻想著一個比喻,“不似俗世中人”。
帳篷開了天窗,灑下的幾點光也極青睞他,給他鍍上一圈熠熠的輝。
隻消一眼,唐荼荼便覺得叫天下各省進獻的圖書先入東宮,能坦坦蕩蕩自號“雅賊先生”的,就該是這麼個人。
二殿下麼……就要野一些了,人前冷峻嚴肅,人後好幾張皮,有點大男子主義,有時候毒舌刻薄,有時候灑脫恣意。
這位多數時候還算好相處,可觸其逆鱗時,他也不留手,狠絕一刀就下去了。
脾氣跟他的骨頭一樣硬——昨晚上摔
下哨樓時、他橫臂攬得那麼一下,唐荼荼小臂上的淤痕到這會兒了還沒消呢,都黑青了。
這兄弟二人隔著一張茶桌坐著,隔出陰與陽、動與靜來。
唐荼荼儘量在眼珠子不亂轉的前提下,觀察更多的東西。
她看到自己那小破本子——裁一刀紙,穿針引線縫厚厚一遝、拿毛筆寫了洇墨、竹錐筆蘸墨寫倒正正好的——小破本子,此時呈放在一個彩瓷托盤中,墊著兩疊紅錦綢,身價翻了百來倍。
唐荼荼從這麼個小細節中,瞧出了太子對外科手術的重視,她提了一半的心大安下來。
瞧太子啟唇,她忙坐正去聽。
“姑娘畫功精湛,某領教過,上回通緝倭使的那圖也是你畫的,栩栩如真人,這回的圖,倒是另一種妙處。”
唐荼荼一聽,就知道他們肯定沒弄懂這冊子的用法,她樂滋滋站起來,上前去了。
“這小冊子的妙處可不僅僅是圖!我沒學過醫,這麼幾張簡筆畫,畫得什麼樣我自己有數,當不起殿下如此稱讚,妙處在彆的地方,我演示給殿下看看。”
——直視太子!貿然插話!從太子手邊拿東西!還是大邁步走過去的!
她幾個動作犯了一圈規矩,後頭那公公眼睛都瞪直了,手指一哆嗦,張嘴要嗬斥,卻被二殿下一道眼風逼得閉上了嘴。
唐荼荼:“殿下看仔細了。”
她捧起小冊子站到他們身前,首頁朝前,捏著一遝紙依次後翻。這薄泠泠的紙頁有些韌性,翻起來刷拉拉作響。
四十多頁掌心大的小圖片,在她手中竟動起來了!
先前畫畫時,唐荼荼取過的定位點,叫每張胸部開刀圖取在了同一個水平線上——畫上頭的患者從嘴邊嘔血到額上施針,再到合著眼睛呈半昏迷狀;
而畫上代表醫者的那兩雙手,也在飛快動作著,使用刀具破開右肋,叫傷口暴露、從肋間隙開創進去清理濁血、插上排氣管,又將傷口縫合了起來,紗布繞胸纏裹,引流瓶咕嚕咕嚕冒泡……
全動起來了!
生動地在他二人麵前把手術全流程演示了一遍!
“這是……!”
太子手指微蜷,神情立刻變了。
晏少昰從她身上聽過的奇聞太多,再多一樁也不至於失色了,隻緊緊盯住了這畫。太子卻是頭回見這種怪誕,不禁探著身子離近了些。
唐荼荼又呼啦啦翻了一遍。
人眼能準確識彆的幀率是24幀/秒,意為每秒鐘眼前閃過24張圖片,靜態的畫麵就能流暢地動起來,這就是動畫和電影的原理——24,也是電影史上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幀率。
但僅考慮視覺暫留、動態模糊,割舍掉影像“流暢”的原則,每秒隻需10-12幀左右,圖像就能動起來了。
唐荼荼畫的四十多張圖,按能呈現出動態的成像速度去翻,時長不過四秒鐘。可就這四秒鐘,手術流程之連貫順暢,叫飽讀天下浩繁卷帙的太子都屏住了呼吸。
因為畫得倉促,其中不免有線條畸變,可圖是真的活起來了。
直到唐荼荼一連翻了三遍,放下這小畫本。太子立刻伸手,緊鎖著眉接了過來,那公公忙細著嗓道:“奴才來!”
他又給兩位殿下演示了許多回,兩位殿下一直未回神,連石頭人一樣佇在兩邊的宮侍們都忍不住抬了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