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天竺那邊的新鮮貨, 這兩年才進了中原的,本名叫吐真香。真神覺得不雅致,改了個名叫‘溯洄’, 聞此香, 可知你前生源頭,此生來處。”
徐先生耳朵自動屏蔽後半句扯淡的話, 跟著念叨一遍:“溯洄……這是毒麼?”
掌櫃的搖搖頭:“這東西說是毒吧,倒也不能算, 少聞兩口不妨事——像我剛才那樣淺淺聞一兩口,便如喝了一口小酒, 隻會感覺精神頭好,過半個時辰就沒感覺了。”
“以此香熏屋, 在屋裡坐半個時辰,就會像客人那樣神魂顛倒, 妖魔鬼怪入夢來。越往後,毒性愈強, 聞上三個時辰, 人就要癲狂發瘋了,得睡兩三天才能緩過來。”
“一個月聞上兩三回,可教你詩興大發、畫意盎然,作品如神仙造物, 不可捉摸——然而萬事有度, 這東西不光不能過量,也不用久用,聞久了傷腦,人就慢慢迷糊了,渾渾噩噩的, 每日不知溫飽。”
徐先生又問:“吐真,又是怎麼個說法?”
掌櫃的道:“就是聞了這香的人迷迷糊糊,神誌不清,彆人一套話,你就會無知無覺地吐露出心頭所有秘密,任你再是條漢子,不用嚴刑拷問,彆人問你什麼,你就答什麼。”
韓少卿冷冷嗤了聲。
他任大理寺少卿已有兩年,見過聽過各種拷問犯人的法子,再匪夷所思的刑罰也聽過,也知道什麼子母蠱、什麼攝心術都是扯淡的,不足為俱。
許多有毒的植物都能讓人生出幻象,毒蘑菇的笑話聽多了,卻還從沒聽過能操控人心智的東西。
天竺那破落地兒,如果真有吐真香,抓幾個敵將撬開嘴,問出布防不方便麼,何至於被突厥人攻破整個北部,半壁江山淪落異族手?
那掌櫃耳朵靈,捕獲到了他這一聲冷哼,“嘿!客人還真彆不信,不信您聞聞試試!”
這句不知是激到了韓少卿哪個敏感點,韓少卿竟真的走近一步,貼到了櫃台前,一副無知無畏的樣兒。
“掌櫃的也叫我試試。”二殿下跟著上前去了。
影衛們急道:“少爺不可!”
唐荼荼:“這又不是什麼好東西,你試這個乾嘛?”
晏少昰一抬手:“彆吵。”
他昨兒就想試試這是什麼東西,能讓唐二靠唱一夜歌才能壓製的幻覺,到底是什麼樣的。
“不妨事,二位身強體壯的,有半個時辰藥效就褪下去了,嘗個稀罕唄。”掌櫃的笑眯眯地拿了兩個杯,從香餅上刮下幾點碎屑來,提起茶壺要倒水。
“等等!”唐荼荼喝住他,立刻問:“口服與熏香有什麼分彆?”
掌櫃的道:“兌成水口服,效果來得更快。”
唐荼荼:“那我們用自己的水,廿大哥,開你們的水壺。”
掌櫃的笑笑,猜出幾人身份非富即貴,索性退開了,自己不沾手,看著他們用自己隨身裝的水壺兌開了藥粉。
“就這麼點兒就行了?”韓少卿狐疑。
刮下來的那麼一丁點粉屑,唐荼荼估摸單位能用毫克、甚至微克計算,細得如幾粒灰塵,一入水就不見影兒了。
廿一背過身,不露痕跡地以銀針試了毒,這水無色無味,而針尖始終銀白,也無毒。
韓少卿一口灌下肚了,唐荼荼緊張兮兮地握住雙手,看著二殿下含住那一口水,他辨了辨味兒,才謹慎地咽下去。
“怎麼樣?”她忙問。
晏少昰笑了笑:“哪兒有那麼快的?”
他細品著自己身上的每一分變化,什麼也沒察覺出來。
半刻鐘後,他兩人依舊直挺挺立著,沒頭暈的跡象。唐荼荼驚奇地想:難不成這香真的分人,成年男性體格壯,受影響比較輕?
韓少卿嗤了一聲:“裝神弄鬼的東西。”
掌櫃嘿嘿笑著:“客人耐著性子,再等等。”
後晌客人不多,有路上行到門前探個腦袋進來,瞧招牌上沒幾個漢字,不知道這是乾嘛的勾欄,又一頭霧水地走了。
掌櫃的也不出聲招攬,任你來去自由。他聽著隔壁勾欄的戲腔,搖頭晃腦跟著哼兩句,呼啦著一把蒲扇,身上裹一件深衣,斜襟領口繡滿吉字紋,燒一壺水,正好泡兩盞茶。
個外國人,學中原文化學得還挺像那麼回事。
又過了半刻鐘,掌櫃的賊兮兮一笑,從椅子上站起來,伸手在晏少昰眼前揮了兩下,看他雙目失神,眼睛慢慢才聚上焦,知道這是藥效上來了。
掌櫃的悠悠問:“客人今年多大?娶妻了沒有?”
韓少卿被攝了魂般,雙眼發直,喃喃慢語:“二十二,其實,該是二十三的,我爹把我記小了一歲……他和我娘,還沒成親就懷了我。”
二殿下身子晃了晃,似在跟什麼掙紮,可很快被幻象拖入更深處去了:“永徽十四年生,未娶妻……”
唐荼荼:“!!”
合著她那晚上一人躲屋裡睡覺,還是最明智的選擇了!不然誰能頂得住這麼問!
眾人都驚愕地瞠大了眼,緩過神來,倒吸了口涼氣。
能讓韓少卿開口不難,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打小家庭和睦,活這麼大連個架都沒打過,口風自然嚴不到哪裡去。
可二殿下是多年習武的,彆看他穿著衣裳不明顯,其實衣裳底下的筋骨強悍不比哪個影衛差。加之他上過戰場,又在刑部主事兩年,父子、君臣、兄弟、家國,幾乎把他身上的柔軟之處一塊一塊生生剜了,留下的全是鋼鐵般的意誌力。
能撬開他的嘴,這毒可有的細想了。
掌櫃的是個熱愛中華文化的老油子,他於坊間浸淫多年,成天叫各種家長裡短、愛恨糾葛洗著耳朵,嘴上沒門,樂顛顛地跟韓少卿打聽。
“您家裡幾個弟兄啊,瞧您這一臉苦大仇深的,底下幾個催債鬼啊?老爹偏心不啊?”
“底下三個庶弟,都不省心。”韓少卿一五一十說了。
掌櫃的得意地轉過頭:“這位客人呢?您家幾個弟兄,該是分家娶妻的年紀了吧,老爹家產對半兒分不?”
晏少昰眼神漸漸恍惚,卻抿緊了唇。
掌櫃的又問了一遍。半晌,晏少昰憋出一句:“還沒娶妻的打算。”又仗著身高,睥睨著矮他一頭的掌櫃,一字一頓道。
“家產,你也配問?”
他分明已經暈得眼睛都不好使了,頭左右緩緩晃著,大概是像唐荼荼那晚一樣看到了光怪陸離的影兒,卻依舊站得挺拔如鬆。
太絕了!
唐荼荼心砰砰跳起來。
“謔,客人好強的定力!”那掌櫃不信邪,愈發來了勁兒:“客人沒娶妻,平時去哪兒找姑娘啊?”
這當口,二殿下竟鬼使神差地朝左邊轉過頭,在人群裡搜尋一圈,沒有焦點的目光沒跟人對上。
他不知看著了什麼幻象,唇翹了翹,又慢吞吞轉回頭:“從不。”
掌櫃的樂不可支,在勾欄裡混了這麼多年,沒見過這麼潔身自好的客人,他樂得直拍桌:“客人那活兒還好麼?上回自瀆是什麼時候?”
——自什麼?
唐荼荼迷瞪了一下這詞什麼意思,反應過來,立馬瞪大了眼:啊呸!這外國人,好不要臉!
韓少卿被攝了魂似的,有問有答道:“十日前……君子慎獨,汙濁之事不可放縱。”
於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挪到了二殿下身上。
唐荼荼想捂耳朵,手剛抬起來,瞧見影衛們各個眼睛倍兒亮,看八卦的勁頭足足的。她尋思自己矯情個什麼勁兒啊,剛附到雙耳上的手又放下了。
二殿下瞳孔散得黑沉沉一團,沒有一點神采,他幾乎像睜著眼睛做夢,緩緩啟了唇。
他張嘴的那一刹那,廿一再忍不了了,火兒大地格開影衛上前來,抓著這掌櫃從櫃台門提溜出來,一聲“混賬”就要脫口而出!